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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

        1

        乡下木匠郑树是在一个天空飘着细雨的早晨被镇上执法队带走的,当时正在刷牙的儿子郑凡嘴里咬着一把牙刷,满嘴泡沫地冲过去阻挠,那位后脑勺有一绺刀疤的执法队队长一脚将郑凡踹倒在地,瘦如小鸡的郑凡跌坐在一摊鸡屎上。

        乡下木匠郑树一开始不想去割那口棺材,可庄上人都说田老七是在开着拖拉机贩猪的路上被卡车撞死的,很惨,尸首都不全了,要是再拉到火葬场烧了,那就是惨上加惨。郑树心一软,去了。这一去就违反了严禁土葬、全民火化的政策,被罚了三百块。天黑放回来的郑树晚饭一口没吃,他坐在水缸边抽了一晚上烟,后来,他攥住儿子的手,说:“等你将来考上大学,成了知识分子,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郑凡大学毕业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承认大学生是知识分子,大学生像蝗虫一样漫天飞舞,投简历、堆笑脸、装孙子,工作还是难找,计算机、金融、法律专业还好一点,中文、历史、哲学这些专业要想找一个好饭碗,除非李白、杜甫、司马迁、苏格拉底从坟墓里爬出来亲自招聘。所以中文系毕业的郑凡在别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考上了上海一所大学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当年私自割棺材被罚了三百块钱的父亲激动得逢人便吹:“我儿子考到大上海去了,还了得,马上就是大知识分子了,镇执法队算什么鸟东西。”庄上人沿着木匠郑树的情绪往下说:“等郑凡当上了大知识分子,回来让执法队的王八蛋们全都跪在你家门口。”

        郑凡本以为三年研究生读完最起码能算个小知识分子,可不知从哪一天起,“知识分子”一词说起来有点拗口了,酸歪歪的,广告、宣传、推荐材料中只提及股票专家、经济学家、妇科专家、文化学者、策划大师、销售总监、营养导师、易经大师、职业ceo之类,没人介绍谁谁谁是知识分子,如今的世道,知识要是不能跟灯红酒绿挂上钩,不说是反动的,最起码是无用的。郑凡一开始有点不服气,师兄老豹将嘴里的烟头吐到地上:“你以为你是谁,干上一年,你能在上海买到一个香烟盒大的平方米吗?”说这话的时候,汤臣一品的房子还比较便宜,才卖到每平方米十二万。

        毕业前一年,除了做论文,郑凡和千千万万自以为混成知识分子的研究生一道,苍蝇一样地叮住上海死死不放,他们盲目而自负地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然而,郑凡想留在上海,上海并不想留他。高校连博士生都难留下,名校和海归的博士还得看哪个庙里出来的,就算硕士郑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学当老师,按师兄老豹的话说,你这个外乡人要是能在上海买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当于塔利班攻克了华盛顿并躺在白宫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一家营销策划公司的老总从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一个江湖骗子,他很轻浮地翻看着郑凡的求职简历,漫不经心地感慨着:“谁想出的馊主意?弄这么个古代文学专业,不研究活人,专研究死人,你来,会坏了我们风水的。”郑凡本想回一句“你门口的牌子应该换成算命公司”,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真正让郑凡绝望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化妆很不得体、牙齿却很好的女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女明星的气质,“很抱歉,我们老总只喜欢古代瓷器,不喜欢古代文学。”

        上海是一座对外国人和有钱人开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贾、大款小秘们都来了,他们在“汤臣一品”买均价三千万一套的房子,居然轻松得就像买均价三毛钱一根的黄瓜。那些钱多得成了累赘的富豪往黄浦江两岸一站,博士生都别想凑在他们身边喘气,像郑凡这类冷门专业的硕士生要是赖在上海再不走的话,要么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要么就是准备进精神病院,他觉得自己是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的一颗假牙。这种毁灭性的感觉相当糟糕,于是,在上海的最后一段日子里,郑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头钻进了网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虚拟的网络上,他在网络游戏中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包养女明星,一种报复式的快感犹如死里逃生。可到后半夜的时候,郑凡突然又陷入巨大的空虚和恐惧之中,他觉得这种颓废和没落的情绪只能让下一个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后还得吃早饭。于是郑凡在网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一个月之后,他的工作和女友居然都在网吧里落实了。

        网名“流落街头”的郑凡在网上邂逅了k城的“难民收容所”,他发觉这两个网名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人,一搭讪,两人都用赵本山小品《卖拐》中的台词在屏幕上说“缘分呀”,郑凡压根没想到“难民收容所”居然还是个女网友,问她为什么起这个网名,“难民收容所”在屏幕上敲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因为你流落街头了。”郑凡说:“我真想娶你。”女网友又给了一个笑脸:“放弃大上海,你今天来k城,我明天就嫁给你!”郑凡做出了一个严肃的表情:“我们打赌!”女网友回了一个同样的表情:“谁不赌谁是小猪。”

        郑凡打赌后在网上看到了k城文化局艺术研究所正在公开招聘的启示,于是连夜爬上火车直奔k城,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艺术研究所那位头发很少的所长有些担心地对郑凡说:“事业编制,研究戏剧,工资不高,也没啥待遇,跟上海不能比……”被网络爱情煽动得失去理智的郑凡脱口而出:“只要不被饿死,没问题,何况还有‘难民收容所’。”

        所长一头雾水。

        2

        郑凡是扛着一个蛇皮口袋来k城报到的,蛇皮口袋里塞满了古代文学和现代梦想。

        k城的大学同学舒怀和黄杉晚上为郑凡接风,这两个哥们似乎混得并不如意,舒怀在一家经常被银行上门逼债的民办中学教书,每月工资扣除房贷,两块多钱一包的劣质香烟都抽不起;黄杉在一家发行量极其糟糕的行业小报当记者,平时靠写一点吹捧报道能捞到一些茶叶烟酒之类的小外快。

        舒怀能在三环边住上两室一厅的房子,全仗着他父亲在乡下一个废弃的窑洞里违规生产鞭炮交了首付,而黄杉连房子都没有,所以为郑凡接风只能窝在舒怀家的小客厅里,舒怀买了一大堆卤菜,黄杉拎了两瓶别人送的酒,舒怀女朋友悦悦下班还抱回来一个西瓜。应该说,一开始接风的气氛还是相当轻松愉快的,可一瓶烈酒下肚,说起眼下尴尬的境遇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这几个下不起馆子的同窗说着说着就不靠谱了。舒怀红着眼对郑凡说:“信不信?我揣着氰化钾,去滇缅边境,狠狠地干上一票,干成了一辈子花天酒地;逮到,当场咽下氰化钾,省得审来审去的还得被枪崩了。”郑凡说:“那我就去当缉毒警,逮到你,悄悄地把你给放了。”黄杉给每人杯里倒满酒,摇摇晃晃地从一堆鸡鸭骨头中站起来:“你们说的都是醉话,干不成的。不瞒你们说,我已经在网上,在网上漂了好长时间,我想找一个富婆,把自己的身体和青春搭一起卖了。”悦悦看着三个神志不清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胡说八道,气得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无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满地摔碎的酒杯、碗碟还有鸡鸭的残骸与酱油的汤汁一片狼藉。屋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迷你小音箱里流淌出《地中海月光》曲子,窗外一轮圆满的月亮悬挂在空旷的天上,一动不动。

        郑凡上班的头一个星期睡在办公室里,口袋里没钱了,他不能天天晚上去网吧,不去网吧就没法找到“难民收容所”。从应聘到来k城上班,郑凡一直不敢跟女网友见面,凭感觉,那是一个单纯得可以被拐卖掉的女孩子。拿不定主意的郑凡那天在网上跟女孩试探着聊了起来。郑凡:“我在k城,就在你楼下。”女孩:“那你就上楼吧,明天一早我们去登记。”郑凡:“你就不怕我是骗子?”女孩:“只要你来k城工作,你是骗子我也认了。”

        上网吧太费钱,郑凡很小心地问所长:“办公室里什么时候能上宽带?”所长说:“所里经费紧张,再说搞戏剧研究又不是搞市场研究,不需要上网。”所长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洗脸盆,皱了一下眉头,“房子还没租好?”

        郑凡立即跟黄杉借了二百块钱,当天就在三环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间平房。这儿离上班的地方远,要倒三次车,可离舒怀近,隔两条马路,离黄杉也只有一站路。刚修好的三环将城中村一劈为二,这里地处偏远,环境恶劣,所以租住在这里都是些收破烂的、做卤菜的、磨豆腐的、炼地沟油的、逃避计划生育的、偷情私奔的,还有一些下等妓女、无良小偷、打手、民工等各色社会闲杂人员。房东拖着一条残废的腿说:“要不是这屋里死了孩子,一百二十八我绝不出手。”两个月前,一对做裁缝的乡下夫妻唯一的儿子喝了三聚氰胺奶粉后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不久就挑着缝纫机回乡下去了。郑凡管不了许多,不要说是死过孩子的屋子,就是死过几万人的奥斯维辛毒气室,只要省钱,他就住。

        郑凡搬进来后的第二天晚上,舒怀、悦悦还有黄杉都来了,这次悦悦花钱买来了几包卤菜,还有一袋花生米,黄杉在城中村杂货铺里拎了一捆啤酒。昏黄的灯光下大家一人抓着一瓶啤酒你来我往地喝上了,悦悦对郑凡和黄杉说:“上次我很失礼,不该掀翻桌子,还望两位哥哥宽恕!”悦悦在k城一家代理美国生物保健品的公司里做业务推销员,她说那天在一个客户办公室推销深海鱼油的时候,那位腕上套着金链的客户居然提出要包养悦悦,悦悦气得当场想掀翻客户的办公桌,所以听到黄杉说想被富婆包养时,被激怒的悦悦就掀翻了自己屋里的餐桌。

        黄杉举重若轻地说:“你掀得对,都怪我们酒喝多了,胡言乱语。不过,我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最后一个贵族怎么会傍富婆呢?”舒怀也趁机标榜自己:“我堂堂的人民教师,更不会去贩毒。”郑凡抹一把嘴角的残酒,反击道:“被生计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贩毒、傍富婆,脑子里闪一下这些念头,很正常。白日做梦是缓解压力的最好药方。”黄杉反驳说:“我们受党教育这么多年,这些念头闪都不该闪一下。”舒怀趁热打铁说:“你读了研究生,不能知识比我们多了,境界却比我们低了。”郑凡放下手中的酒瓶:“真是奇了怪了,贩毒、傍富婆,明明是你俩说的,反倒教育起我来了!”同学之间不着边际的争论总是不了了之。

        这天夜里,郑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一夜跑了六趟旱厕,第二天到办公室打电话问舒怀和黄杉,都说拉得一塌糊涂,不知是卤菜变质了,还是啤酒过期了。郑凡问悦悦怎么样,舒怀说悦悦正在医院里吊水呢。

        3

        郑凡第一个月工资扣除杂七杂八后,还有两千一百六,比舒怀、黄杉都高,哪怕多一块钱,他觉得研究生就没白念。这座二线城市里,人均工资只有一千三百多块钱,所长对他说:“你在我们所里也算高工资了,不过要是想结婚、买房子的话,你娘老子要是不愿倾家荡产花光一辈子积蓄,没戏。”郑凡说:“娘老子乡下的,我就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怎么花?”

        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钱财的郑凡根本不理睬所长的危言耸听,下班回到出租屋关起门来,激动地掏出钱反复数了好几遍,一分不少。于是他钻进城中村一个苍蝇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点了一碗面条和一个卤猪蹄,匆匆吃完,然后直奔路边一个未成年人严禁入内的网吧,尽管网吧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郑凡管不了这些,他在一台电脑前坐定,紧急寻找“难民收容所”,不在线上,一看时间,七点四十,郑凡这才想起女网友要到晚上九点才下班。

        女网友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九点半的时候,韦丽上线了。韦丽问郑凡为什么好多天不在线,郑凡说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岗位,很忙,工资没发,也没钱上网。

        韦丽:“新工作岗位在上海什么地方?”

        郑凡:“在k城文化局艺术研究所。”

        韦丽:“你是不是因为我少了一只胳膊,就用这种温暖的谎言来安慰我?”

        郑凡:“不是,两个星期前,我就告诉你我在k城。”

        韦丽:“那我叫你上楼,你为什么不见我?”

        郑凡不说自己对不曾谋面的韦丽充满了戒备,而是说自己居无定所,口袋里没钱,见面连吃一碗面条的钱都付不起,过于寒碜会使韦丽一脚将他踢开。韦丽说:“我就是你的难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开的理由?”

        郑凡:“如果我现在在k城,你明天就嫁给我,这话还算数吗?”

        韦丽:“当然!说出你单位的地址。”

        郑凡:“北城路148号大院,艺研所在一幢三层红楼的第二层,我在左首第三间黄梅戏研究室上班,办公室里没有空调,有吊扇。”

        韦丽:“(一个惊讶的脸)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你住哪儿?”

        郑凡:“三环南路城中村刘里巷27号大杂院内。”

        韦丽:“我现在就过去!”

        郑凡准备敲上“你能不能冷静地再考虑一下”,韦丽已经下线了。

        巷子里的路灯大多数坏了,少数亮着的灯在蚊蝇飞舞的夜空里割出一小块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沦陷于黑暗中。郑凡匆忙赶回出租屋,一开门,身后尾随着的几只蚊子一起进了屋子。郑凡点起蚊香,刺鼻的烟雾缭绕在狭隘的空间里,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郑凡正在担心韦丽真的会来,腐朽的木门敲响了。

        站在面前的韦丽是一个简单而秀气的女孩,像香港女星梁咏琪,只是年龄好像比梁咏琪要小不少。他们几近荒诞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没有一点陌生感,轻松得像是青梅竹马的幼儿园同学。韦丽见面第一句话是,“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郑凡被韦丽冒失的问话逗乐了:“《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见到黛玉时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们确实在网上见过。”

        韦丽挤了一个小时公交车才赶过来,虽然立过秋了,天还是有些热,喝下一茶缸凉白开,韦丽用一张旧报纸扇着风:“小雯跟我打了两盒冰淇淋的赌,她说在网上赌咒发誓的人都是骗子,我不是骗子,你当然就不会是骗子。”

        郑凡将一把折叠纸扇递给韦丽:“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骗子?”

        韦丽将手中的纸扇猛扇一气:“你人都来k城了,怎么会是骗子呢?”

        时间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水瓶里的水早喝光了,出租屋里的话题好像才刚刚开始,除了神交已久,他们不仅没有“见光死”的挫败感,而且都感觉到对方比想象的还要好。郑凡知道韦丽来自一个小县城,父母下岗后在县城里摆地摊卖水果,自己商校毕业后因相貌出众被家乐福录用为收银员,由于学历低,工资只有八百块钱一个月,说到收入,韦丽慷慨陈词:“资本家残酷剥削我们无产阶级,总有一天无产阶级会团结起来,反抗并推翻资产阶级反动统治。”韦丽在自考大专,她说这是《社会发展史》中说的。郑凡说自己的父母是农民,父亲是乡下一个失业的木匠,母亲和父亲一起守着几亩薄地和十几只鸡鸭,一年的收入不够进县城医院看几次感冒打几次吊针,父母得了病一般都硬扛着,在乡下不倒下就不算生病。郑凡以韦丽的表述方式自嘲着:“你看,我们都是被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同病相怜呢。”韦丽在翻看郑凡的硕士学位证书的时候,突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都二十七啦!太可怕了。”郑凡说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将学校里的一个汽油灯打碎了,吓得有两年时间死活不愿上学,耽误了,大学毕业又读了三年研究生,这才把自己熬成小老头子。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起来,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一清早在院子里转悠,看到郑凡出租屋里亮着灯,就将脑袋凑到窗子跟前向里看,屋里的郑凡看到窗外毛玻璃上贴着一个含糊的脑袋,起身开了门,房东捧着一把茶壶,一伸脑袋,见里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郑呀,只要公安不过来找麻烦,我才不管你闲事呢。”郑凡有些恼火地反击房东:“他是我老婆,公安找什么麻烦呀!”

        这句话被屋里的韦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

        郑凡进屋后,韦丽从那张腿脚松懈的木椅上站起身:“你怎么说我是你老婆?”

        郑凡说:“你不是说,只要我来k城工作,第二天你就嫁给我的嘛!”

        韦丽说:“可至少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跟你登记呀!”

        郑凡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登记!”

        韦丽说:“时间还早,先吃早饭,吃完早饭再去,我请客!”

        郑凡说:“你到我这来,当然是我请客。”

        韦丽说:“什么你这我这的,登完记,我们就是一家子了。”

        郑凡看韦丽不像是开玩笑的,措手不及中,有些自乱阵脚:“见面还没到二十四小时,我们真的就登记了,就这么结婚了?没钱,没房,也没征得家长同意。”

        韦丽愣住了:“怎么,你反悔了?”

        郑凡说:“没有呀,我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受罪。”

        韦丽说:“你怕我不怕。你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马上就去超市上班,qq上名单一拉黑,从此一刀两断。”

        韦丽说着转身就走。郑凡一把拽住韦丽的手:“我人都到k城来了,还有什么反悔的,走,先去登记,拿了证再吃早饭!”

        4

        在一个“娱乐至死”的年代,严肃和神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必要的,郑凡记得一位讲后现代主义的教授在课堂上慷慨陈词,唾沫星在粉笔灰中乱溅。

        结婚不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媒妁之言,不需要开介绍信,也不需要亲朋好友参谋把关,只需要两个人怀里揣着身份证就行了,到婚姻登记处现场照相、现场拿证,半支烟工夫就可把一生的大事搞定。然而,农民后代郑凡内心深处远没有他在网上表现得那么潇洒和前卫,他觉得如此草率的行动就像在电脑上打游戏,太随意了,站在婚姻登记处门口时,与郑凡手指紧扣的韦丽问郑凡:“你怎么手心里都是汗?”

        韦丽去马路对面的打字社复印身份证,郑凡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黄杉笑得有些失控:“一大早给我玩幽默,想改行当赵本山?”

        郑凡说:“这是真的,没骗你。”黄杉说:“不是骗的,就是编的,二十二岁,长得还像梁咏琪,一下线就跟你去登记,你以为你是刘德华、谢霆锋呀!”郑凡说:“你要是不相信就当我没说好了。”黄杉说:“我要看报纸清样,没空陪你白日做梦,晚上把新婚妻子带过来,凭两人结婚证,请你们下馆子吃火锅。”

        郑凡又给舒怀打了一个电话,舒怀在电话里相当冷静:“新新人类玩裸婚也是有的,那是出于好奇,而不是因为爱情。你最好先去调查一下,看看身体有没有疾病,比如先天性心脏病、脑血管畸形之类的,那可是随时要出人命的。狐臭问题不大,可以看好的。”

        郑凡说这都已经站到结婚登记大厅门口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舒怀安慰他说:“不要紧,把证拿了,晚上我们先把黄杉的火锅吃到嘴,真要是同床异梦,把证吊销掉就是了。说老实话,驾驶证、厨师证、健康证、残疾证、学生证,所有证中,最不靠谱的就是结婚证,吊销得最多的也是结婚证,你也别太当一回事。”

        韦丽手里攥着身份证复印件过来了,她问手里抓着电话的郑凡:“给你父母打电话了?”郑凡说:“我父母在乡下,没电话。你呢?”韦丽拉着郑凡的手往结婚登记大厅走:“我不告诉他们。”

        为了等韦丽下班,郑凡、黄杉、舒怀、悦悦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才吃上火锅,韦丽没到前,黄杉、舒怀、悦悦把郑凡的结婚证像验证假币一样反复推敲了许多遍,悦悦有些惊讶地说:“现在的女孩子胆子太大了,有个性!”黄杉将结婚证扔到郑凡怀里:“假的!假证贩子那里买的。”郑凡急得涨红了脸:“你不想请客就直说,凭什么说结婚证是假的?”

        正在争得兴起的时候,韦丽来了,跟大家一见面,所有人都傻了,一个清秀而纯朴的女孩,看不出半点前卫,也看不出身上有多少人间烟火的气息,郑凡从大家惊诧的眼神中收获了一份自信和得意,他拉着韦丽的手向各位介绍说:“韦丽,法国家乐福超市收银员,从毕业到现在天天数钱,经她手数的钱,可以买下一座城市。”韦丽笑着跟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韦丽,很抱歉,我因为数别人的钱来得太晚了。”大家都被韦丽轻松的情绪感染了,相互寒暄几句,各就各位。

        菜早就点好,麻辣火锅里已经咕咕噜噜地沸腾了。韦丽落座前从人造革坤包里掏出结婚证:“郑凡说凭结婚证吃火锅,我带来了!”

        黄杉有些尴尬,他要凭借自己的如簧巧舌迅速改变这顿火锅的性质:“没证吃火锅,这顿饭是同学聚会;有证,那就是给你们摆婚宴,意义完全不一样。”这么一说,大家都说言之有理,于是共同举杯,热烈庆祝,吃火锅的气氛好极了。悦悦挨着韦丽,将一块黄喉夹到韦丽的油碟里,两人一见如故,亲热得有些过头,说话就无所顾忌了:“你年龄比我小,胆子比我大,舒怀有房子我都不敢拿证。”韦丽说:“悦悦姐是不是还想要一部车?”悦悦摇摇头:“总觉得心里没底。”黄杉插话问:“是你对舒怀没底,还是舒怀对你没底。怎么个没底?”悦悦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她说:“没底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结论,具体的不好说。”她将头转向韦丽:“小妹,你说是吧?”韦丽说:“我对郑凡有底,他说话算数,放弃大上海,说来就来了。我也说话算数,昨天见面,今天我就跟他拿证了。”

        黄杉感慨万千地喝了一杯闷酒:“怎么好女人我们就遇不到呢?玲玲跟我好了三年多,要是不采取措施的话,孩子都会叫我爸爸了,可她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人和洗脸池边的半瓶资生堂润肤水一同消失了。”说起玲玲跟一位东北的五十多岁皮货商结婚的事,酒喝多了的黄杉痛苦得哭了起来:“找一个五官健全的人不好吗?非要找一个门牙少了三颗的老头来腌臜我。我他妈宁要三颗门牙,也不要三套房子三辆车子。”

        韦丽拿起一张餐巾纸递给黄杉,一脸的迷惘,灯光和火锅的雾气笼罩着错综复杂的情绪,话题由轻松而变得沉重起来,舒怀问韦丽:“你爸妈也不介意郑凡租住在城中村,而且隔壁还住着一个卖老鼠药的小贩?”

        韦丽喝了一口火锅汤,太辣,她伸出了舌头,说话的声音也是火辣辣的:“城中村挺好的呀!隔壁有老鼠药卖,屋里就不会有老鼠。这事跟我爸妈没关系,郑凡,你说呢?”

        郑凡得意地说:“当然。”看到被玲玲抛弃的黄杉和被悦悦悬挂在半空中的舒怀,一种肤浅的成就感和幸福感在郑凡心里很盲目地弥漫着。

        散伙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一点多了,火锅店门口,闪烁的霓虹灯下,他们正准备一同挤公交车回去,韦丽接到了一个电话,韦丽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对着话筒说:“我在新城火锅店门口。”

        一行几人很诧异地看着紧张而焦虑的韦丽。郑凡问:“怎么了?”

        这时,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小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拉起韦丽就走:“快,快上车!”

        韦丽对郑凡仓促地说了一句:“我有急事!”话还没说完,车子拖着一串黑烟疾驰而去。

        黄杉满嘴麻辣的气息,他吐掉嘴里的烟头:“这叫什么话,新婚之夜新娘被人家塞进小轿车拉跑了!”

        喝了不少啤酒的舒怀也跟着起哄:“吊销执照,证件作废!”

        郑凡将脸凑到黄杉和舒怀的面前,一字一句告诉两位同学:“你们知道吗?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信任韦丽,这个人就是我!”

        秋天的夜晚讳莫如深,街灯在固定的位置上按部就班地亮着,一绺尖细的风划过街市,郑凡看到灯光简单地晃了一下,夜空纹丝不动。

        5

        一同在家乐福打工的小雯被一个四十多岁的网络骗子骗去了三千块钱,还骗去了身子,听说小雯怀孕后,镶着一颗烤瓷牙的骗子彻底消失了。小雯姑娘在韦丽拿证的这天晚上,一时想不开,爬上六楼楼顶准备一跳了之,小姐妹哭成一团,中方经理苦口婆心,都没用。小雯跳楼前荒唐无理地非要见韦丽一面,她要责问韦丽凭什么自己在网上遇到了骗子,韦丽遇到的就不是骗子。

        跟着经理的车赶到现场后,韦丽对小雯说:“你先下来,我正在调查‘流落街头’是不是一个骗子,落实了之后,我陪你一起跳!”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睡的韦丽在电话里跟郑凡说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并强调小雯情绪很不稳定,领导让她看住小雯,她要陪小雯几天,真的很对不起。郑凡很轻松地说:“只要小雯不跳楼,没问题!”拿了结婚证的郑凡很恍惚,他没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桩婚姻,只是觉得打赌赢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对下一步生活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韦丽不过来,可以让他冷静地把有些问题想清楚。他想去找黄杉聊聊。

        黄杉租住在带厨卫的一居室筒子楼里,他指着屋里的大床,对有些迷惘的郑凡说:“这张床上,你知道重复过多少甜言蜜语吗?做成录音带够你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听上好几个月,现在没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留下。如今我们要是还扯什么爱情,那就太幼稚了!我为什么看好你跟小韦?因为你们没有爱情,却有信用,网上打的赌都能兑现,太伟大了!两个讲信用的人比两个讲爱情的人要可靠得多,你看人家小韦一不要房子,二不要车子,如今有几个女孩子能做到?”郑凡觉得黄杉言之有理,但把他们归类为与爱情毫不相干的两个赌徒在兑现赌注,郑凡面子上过不去,于是他反驳说:“没有爱情,信用是不需要兑现的,兑现的信用也是没有意义的,又不是做生意。”黄杉似乎不想跟他讨论这些话题,他说要出门去相亲,报社一个拉广告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个野模特。

        他们一起出门,摸索着走进黑暗的楼道里,分手前黄杉对郑凡说:“你跟小韦先把夫妻之间的事办了,然后再去考虑婚礼、买房的事,听我的没错。”

        郑凡对眼下身无分文、居无定所的现状无能为力,出租屋里腿脚乱晃的床上死过一个无辜的孩子,霉迹斑斑的墙上终日晃动着一家三口绝望的表情。他想买一点石灰水将旧生活的阴影刷白,还想买一个煤炉,再买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床单、枕头要换新的,他想即使寒酸,但屋里要收拾干净。韦丽进门前,最大的一笔投入是电视机。新的要一两千,口袋里钱不够了,郑凡准备去二手市场买一台旧的。

        小雯被父母接回老家去了。已是拿证的第四天,一清早,韦丽给郑凡发来了一条短信:“小雯不想死了,可这会儿我想死。”郑凡很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韦丽说:“我想你想死了。”郑凡说:“屋里还没收拾好,你要能忍受我这阿富汗难民收容所,今晚下班就过来。”

        乡下表舅是午饭后摸到市艺术研究所的,他一见到郑凡就号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一把地说:“大外甥呀,四大门亲中就数你官最大,最有本事了!你可得给我做主呀!”

        郑凡给表舅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表舅稳定了情绪后掏出了自己带来的烧饼,他只咬了一口,就没再吃了,他说:“乡下表弟在县城卖梨跟城管干起了仗,因为一位省里的大领导要来县里视察,所有主干道两边都不许摆摊,沿街卖梨的表弟刚摆好摊子还没开卖,城管上来就对着筐子狠狠地踢了两脚,态度也很凶。”表弟说,“你不让卖就不让卖,干吗要踢我梨筐?那位戴着大盖帽、眉毛粗黑的城管捋起袖子,说踢算便宜你的了,我他妈还想打你!说着下面一脚踹翻梨筐,上面一拳砸在表弟的鼻子上,表弟当场血流满面,梨子滚落一地。当年曾想到少林寺当和尚的表弟和尚没当成,武功却练就了七八分,虽荒废多年,基本功还在,于是一个连环腿横扫过去,城管捂着裤裆倒在了地上,头磕在路牙子上,后脑勺破了,送进医院缝了八针。表弟被一群扑上来的城管将腿打成粉碎性骨折,眼下正打着石膏躺在医院的床上。第一次手术已经花掉了六千多,第二次手术还得三千多,听说腿伤好了后,还要抓进去坐牢。表舅说到这又抹起了眼泪:“明明是城管先动的手,你表弟腿都被打断了,还要坐牢,这还讲不讲理!”

        郑凡问表舅是怎么找过来的,表舅说,是你父亲对他讲郑凡从大上海到k城,是受到了党和政府的重用才过来的,堂堂大知识分子,找他准行。郑凡苦笑了笑,安慰了表舅几句,就给报社的黄杉打电话,黄杉说他们是一个行业小报,谁都监督不了。郑凡说:“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把这事给摆平了,不然我不好向我父亲交代。”于是黄杉答应带郑凡去找一个在信访办当差的师兄老蒋,郑凡请了假跟黄杉一起陪表舅到了信访办,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很热情,并当场打电话要求老家的县委督办此事。表舅非常高兴,将手里的劣质香烟掏出来,逢人便递。

        天色将晚,表舅赶不回去了,郑凡咬着牙在一家小酒馆里点了一份红烧鸡、一盘梅菜扣肉,外加几个素菜和一瓶柳阳大曲,黄杉忙着跟野模约会,连饭都没吃就走了,郑凡觉得菜点多了,想退,小酒馆说点好的菜不许退。席间,表舅喝得一时兴起,说话也就刹不住车了:“当年你爸给田老七割棺材罚了三百,那时的钱多值钱呀,要是换到如今,你当了大知识分子,执法队三分也不敢罚。”闭塞的老家乡下总是把知识分子看成是知书达礼、一手遮天的大人物,好多人家中堂里至今还挂着“天地君亲师”的古训。

        酒足饭饱时,郑凡这才想起,晚上韦丽下班后要过来,他决定再咬咬牙将表舅安排到小旅馆里住,买好明天一早的车票让他回去。可表舅说:“不行,我到你宿舍住,睡旅馆太浪费钱了!”郑凡急得头上直冒冷汗:“表舅,我刚工作,租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小床。”表舅说:“铺一张席子,我睡地上。”

        郑凡给韦丽打电话,叫她不要过来。可电话打不通,韦丽晚上九点下班前是不许开机的,九点过后,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估计韦丽正在挤公交往这赶。

        酒喝多了的表舅在郑凡的出租屋里上下左右看了又看,他抹着一嘴的油水,说话也语无伦次:“临时住的,不错了,还有煤炉,被单全是新的,不错,到底是大知识分子,这塑料盆也是新的。政府啥时候给你分楼房呀?”郑凡心神不宁地攥住手机,不停地拨着,嘴里嗯嗯哈哈地应付着:“政府不分房子了。”表舅不高兴了:“不分给任何人,也得分给你,能把县里书记拿捏住的人,还了得。”郑凡看表舅酒喝多了,随口应付着:“政府年底就给我分了。”

        这时,韦丽兴冲冲地赶来了,推开门,她愣了一下,看到一个乡下老农正坐在床沿上抽着烟,她以为是大杂院里租住的收破烂的邻居,于是很客气地跟郑凡表舅打招呼:“你好,收工了?”表舅没听明白,趁着酒兴,继续发飙:“小罐子,年底等你住上楼房,我跟你爸一起过来玩几天。”小罐子是郑凡的小名。

        郑凡连忙将韦丽拉到外面,连连道歉:“韦丽,真对不起,我表舅从乡下来了,死活要住这儿。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韦丽平静中难以掩饰沮丧的情绪:“我以为是你在催我快点过来,就没接电话,还想着为你省三毛钱话费呢。那我回宿舍去了。”郑凡攥住韦丽的手,他感觉到韦丽的手滚烫:“韦丽,真对不起!”黑暗中看不到韦丽的表情,可声音却已平静,她举重若轻地说:“别把我想成千金小姐,我没那么金贵。好了,你赶紧进屋陪表舅去吧,我走了!”她将一包糖炒板栗塞到郑凡手里,“在巷口刚买的,很香的!”

        韦丽轻轻地走进幽暗而狭长的巷子里,郑凡望着韦丽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渐渐远去的背影,鼻子有点酸。

        6

        闪婚男女如果超过三个月还不散伙,基本上就可以过三十年。舒怀在酒桌上发表这一看法的时候,郑凡和韦丽已经在一起过了六个月,郑凡说:“你跟悦悦在一起都超过一年了,换算一下,你们在一起就可过一百年了。”舒怀谦虚地说:“我们跟你不一样,没拿证,不保险。”

        韦丽百思不得其解,扭头问悦悦:“悦悦姐,为什么不跟舒哥拿证呢?”

        悦悦说:“舒怀拿着一千来块工资,对将来什么规划都没有,民办中学,说垮就垮了,我心里总是没底。”

        黄杉反击说:“你有房子住了都没底,人家小韦跟郑凡租住在大杂院里,不就更没底了,你见的有钱男人太多了,我真担心你推销美国鱼油把自己也推销出去!”

        悦悦说:“那倒不会。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要对自己的女人负责任,郑凡每个月存一千二百块,准备买房子,这就是负责任的男人。”

        舒怀辩护说自己的工资每个月也都在还房贷,悦悦指着桌上的卤菜和酒水说:“是呀,你是在还贷,还了贷后连抽烟的钱都没有,为什么不去兼职、找零活做,双休日全都泡网吧!今天的卤菜还是我买的。”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压抑了起来,天花板上的节能灯泛出苍白的光,如同舒怀苍白的人生,他将烟头按灭在桌上鸡鸭骨头的残骸间,摇了摇头:“没劲,活着真没劲!”

        已是西北风呼啸的隆冬,持久的沉寂反衬出屋外的风声像刀子一样切割着这个夜晚,郑凡听到了城市结冰的声音。

        晚上回来后,出租屋的门窗已经腐朽,四处漏风,塑料盆里已经结冰,这座不南不北的城市里,暖气只装在新建的高档住宅里,潜伏在城中村里的郑凡和韦丽蜷缩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韦丽抱紧郑凡:“我们租一间不漏风的房子,好吗?我有钱。”

        郑凡对韦丽说:“你把羊毛衫穿上睡,就不冷了。钱要省下来买房。”

        韦丽说:“房价那么高,干吗要买房?我不稀罕,租房子多好,我们把节余下来的钱,拿出来旅游,我想去伊拉克,还想去看看阿富汗巴米扬大佛遗址。”

        郑凡用手堵住韦丽的嘴:“好了,不讨论了,我早就说过,买不上房子,没有自己的家,绝不举行婚礼。”

        郑凡在韦丽住进城中村的当天就声明,只有买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才向双方父母宣布两人拿过证,如果自己的女人跟着自己连个窝都没有,他夜里睡不踏实。韦丽没有郑凡那么严肃,她说没房子挺好,想住哪就往哪搬。郑凡说:“你就不怕你父母说我拐骗少女?”

        从二手市场花二百块钱买来的旧彩电里费翔正在屏幕上又蹦又跳地唱着一首怀旧的老歌《冬天里的一把火》,韦丽自言自语着:“冬天有火真好,我好像身上真的暖和了。”郑凡希望这首歌能一直唱到天亮,可电视图像突然乱晃了起来,郑凡哆嗦着下床用手拍了拍电视机外壳,越拍图像越晃了。韦丽说关了算了,郑凡关了电视上床后搂着韦丽说:“等到我有钱了,我会把电视里的生活搬到你面前来。”韦丽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郑凡的怀里:“电视里的生活都是假的,我不要,我只要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屋外的风声像哨子一样尖啸,这一年冬天特别冷。

        快过年了,艺研所每个员工发了一桶色拉油、两斤瓜子、一斤糖果、半斤茶叶,郑凡独自一人背着这些年货回到乡下过年,韦丽要到年三十才能回到卖水果的小县城父母身边,他们约好了的统一口径是,只要家里人不问,拿证的事一个字不说。

        乡下木匠郑树见郑凡背了这么多年货回来了,激动得抱着一桶色拉油久久不愿放下:“瞧这油,清亮亮的,哪像我们乡下榨的菜籽油,浑浊浊、黑乎乎的。听你表舅说,年底国家给你分楼房了,开了春我跟你妈去看看,老婆要赶紧找了,过了年都二十八了。”郑凡给父亲递了一支烟,又恭恭敬敬地点上火:“爸,国家不分房子了!要住楼房都得靠自己买。”郑树先是一愣,沉思了一会,似乎想明白了:“你们薪水高,所以才要你们自己买。要不是给你高工资,你怎么会从大上海到k城来呢?对不对?”郑凡觉得自己解释不清,只好点点头,表示承认。

        父亲的心情好极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郑凡夏天毕业时被父亲杀掉请人喝酒吃了,乡下过年不杀一头猪不算过年,而且会在庄上丢尽面子,对于一个家里都吃上色拉油的郑树来说,他要考虑的不是杀不杀猪,而是到哪家去买猪,现在乡下猪难养,每家顶多养一头,过年自家吃。有人介绍说镇上养猪场胡标那里有猪。

        胡标就是当年抓走郑树的镇执法队队长,因平时积怨太多,几年前在县城嫖娼时遭人举报,和一妓女在宾馆的浴缸里被当场活捉,那情景就像是从水缸里捞出了两条活鱼。胡标被双开后办了一个养猪场,生意一直不错。他对郑树说跟猪在一起心里蛮踏实的,郑树说人比猪还是要好得多,不然就不是人杀猪,而是猪杀人了,胡标嘴里打着哈哈,看郑树身边站着一位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就问是谁,郑树故作平静地说:“就是那天早上被你踹翻在地的我儿子,叫郑凡,研究生毕业,在k城党和政府里上班,我表侄在县城挨打,县委书记到医院道歉,我儿子摆平的。”胡标很尴尬,连忙给郑凡递烟:“大侄子,兄弟我当年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多多包涵。”

        郑凡被胡标的胡言乱语逗乐了:“这事我都忘了,你也是例行公事嘛。”

        猪过秤后,总共是八百二十六块钱,胡标说只要给八百就行了。郑凡的钱全都存到银行准备买房了,艺研所本来就穷,除了工资,分文奖金没有,这次总共带回来一千块钱过年,他没想过自己付买猪的钱,可磅完秤后,父亲很轻松潇洒地对郑凡挥挥手说:“交钱呀!”郑凡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把儿子当成大款了。郑凡从皮夹里动作麻利地抽出八百块交给胡标,然后又迅速地将皮夹塞进棉袄里面的口袋里,他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皮夹空了。

        郑凡知道父亲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那些希望完全是父亲躺在床上不切实际地虚构出来的,郑凡无法与大字不识几筐的父亲进行沟通,他不忍心大过年的把父亲的梦粉碎掉,所以,春节期间,他不得不配合父亲,把根本不存在的荣耀和富贵表演得异常逼真。郑凡在亲朋好友面前很无奈地被父亲一次次地神化。神化带来的轰动效应是,年初三,表叔拎了一桶米酒要郑凡跟县委书记下一道命令,让其在乡政府食堂烧饭的儿子转成国家干部,要是能当上副乡长更好。年初四,庄邻周天保拎着两只腌得金黄的咸鸭子来找郑凡,他女儿被拐骗到广东卖淫去了,请他跟省里、中央的领导说说,把他女儿尽快救回来。郑凡哭笑不得,他应付着说:“我回去后,帮你了解一下!”

        晚上,郑凡对父亲说:“爸,你以后不要在外面说我手眼通天,我没那么大本事。”

        父亲不高兴了:“你不要忘本,能帮助乡里乡亲的,一定要帮。现在全乡的人都知道,你从大上海回到k城,风光得很,一出手,把县委书记训了一通,你表弟不但没坐牢,政府还赔了一万多。”

        郑凡说:“爸,我只是在上海当学生,不是在上海当市长,到k城也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

        父亲生气了,他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站起身默默地向房里走去,郑凡小心地跟了进去,他小心地说:“爸,你不要生气。今后凡是我能办的事,我一定办!”

        他觉得为了父亲,他得把不能办的事办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乡里乡亲的上访告状,求医问药,还有自己买房、结婚、办体面的婚礼,他一件都不能怠慢。

        这个年过得并不轻松,为了节省话费,郑凡跟韦丽每天互发信息,诉说没有对方的寂寞与别扭。大年初一,郑凡给韦丽打了一个电话,韦丽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把你给卖了!”

        郑凡大年初一听这话,莫名其妙地说:“把我给卖了,卖给谁?”

        韦丽好像嘴里啃着水果,边嚼边说:“卖给我妈。”

        郑凡觉得韦丽越说越不靠谱:“你喝酒了?净说醉话。”

        韦丽轻松地说:“没喝酒。我妈逼我跟县里一个倒煤炭的贩子见面,那贩子在县城有一幢别墅、两部小汽车,k城还有三套公寓,你说我怎么办?”

        玩花船的来了,外面响起了剧烈的鞭炮声,突如其来的鞭炮声淹没了郑凡和韦丽遥相呼应的通话。

        7

        韦丽跟母亲说自己已经拿过结婚证了,卖水果的母亲根本不相信,韦丽当场从包里掏出了结婚证,母亲看了后被女儿的胆大妄为和忤逆不孝气疯了,她号啕大哭地要去跳河,韦丽从地上拉起母亲,说:“妈,我陪你一起去跳!”

        郑凡问,那后来呢?韦丽说后来母亲突然就不哭了,再也不提跳河了。

        过年回来后,韦丽在出租屋里说起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就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很轻松。卖水果的母亲活得很实际,一家风里来雨里去地做小买卖吃苦受累只能不让一家人饿死,所以倒煤炭的贩子把房子车子亮出来的时候,母亲不可能无动于衷,她对郑凡是硕士还是博士没有丝毫的概念,过年期间问的唯一的一句话:“你们住哪儿?房子呢?”韦丽说:“要房子干吗?反正没睡在桥洞里。你要是逼我嫁给煤贩子做二奶,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放火把他的房子全烧了,再多的房子也等于没房。”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其实韦丽有点冤枉了煤贩子,人家是死了老婆才托人来提亲的,顶多算填房,不是做二奶。

        艺研所工资低、待遇差,所里上班就很松,一般上午去半天就行了,每个人领一个项目或做一个课题,在家研究也行。但一个课题或项目是两年还是三年完成,没个准数,也没人来较真,政府现在一门心思抓经济建设,至于研究黄梅戏之类的文化工作,相当于一个人化妆的时候多搽点粉,可有可无,无关大局。郑凡研究的是《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所长说,最好五年内弄一本书出来,到时候争取市里的文化专项基金出版,郑凡三个月就拉出了提纲,搭好了架子,反正写出来的书也没人看,也要不了那么长时间,一心想着挣钱买房的郑凡四处找兼职的活干。

        在郑凡的内心深处,他自己在跟自己打赌,三年内无论如何得买一套房子,办一个体面的婚礼,把韦丽体面地娶进门,他算了一下,赌赢了的时候,他正好三十岁。上海求职失败后,郑凡三十而立的定位跟韦丽母亲一样实际,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人生的最低目标,也是最高目标。当年大学时代的宿舍里,宏伟的理想每天都在煽动着每个人狂妄而自负的情绪,情绪在相互传染后,一个比一个牛,郑凡想当一个讲授屈原和楚辞的教授,黄杉想当作家,舒怀想办一所自任校长的私立中学,坚决把老家的县一中压趴下,秦天的理想居然是当国务院副总理。可大学毕业几年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黄杉发表过十几行诗歌后,文学从此不见长进,如今落到靠栖身小报写表扬稿混点烟酒的地步,作家是彻底没戏了;舒怀私立中学校长没当成,自己落草到一个私立中学打工;郑凡当古代文学教授的美梦早已灰飞烟灭,他现在只想当一个好丈夫;秦天去了北京,具体下落不明,可以肯定的是,当副总理如今连他自己在梦里都不会相信。

        黄杉把手头的一家叫“维也纳森林”的地产会刊转给郑凡去办,每两个月出一期铜版纸印刷的会刊,编、校、组稿三位一体,做一期八百块,郑凡觉得这报酬已经相当高了,问黄杉怎么舍得转给他,黄杉说:“如果哪一天你看到我暴富了,千万不要奇怪,因为我看不上这种鸡零狗碎的小钱!”同事老郭平时对郑凡一直很关心,郑凡过年回来后,给老郭送了一条从家里带来的咸狗腿,聊天时老郭发现郑凡这小伙子像个男人,心存感动,于是将郑凡介绍给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公司经理赵恒跟郑凡差不多年龄,他对郑凡表现出了过度的兴趣:“你是我们公司第一个兼职的研究生,中午我请你喝酒,好好聊聊!”中午的酒桌上赵恒将“天龙虎骨酒”的广告传单的撰稿任务交给郑凡,时间三天,报酬一百六十块钱。好事一个接一个,郑凡贴在电线杆上的家教广告也起到了作用,没几天,郑凡就落实了四份双休日家教,每个学生每次辅导三小时,报酬三十块钱,双休日两天可挣一百二十块钱。

        这样一来,过年后郑凡每个月固定兼职和打零工加起来居然挣到了一千二百块钱。郑凡将这些钱全都存进了银行。

        在收下这些钱的时候,郑凡时常有一种咽下苍蝇似的痛苦,他有时候真想不干了,可想到韦丽在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情景,他必须忍受别人难以忍受的付出。做完第一票“天龙虎骨酒”广告传单,已是第二天夜里两点多,韦丽冻醒了,她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了一眼郑凡,只说了两个字:“我冷!”倒春寒在细雪的强化下冰冷刺骨,郑凡换了一个热水袋,冲好热水塞进被窝里。屋里放着蜂窝煤炉,窗子不能关死,郑凡透过缝隙望着深不可测的雪夜,心里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悲凉,他很后悔跟韦丽拿证,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因为打赌而输掉了整个青春,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绞尽脑汁为“天龙虎骨酒”广告传单捏造了一个个传奇和神话,“天龙虎骨酒”能舒筋活血、防止脑血栓、动脉硬化、腰肌劳损、半身不遂、阳痿早泄、痛经闭经等等,厂家要求根据这些功效,相应地要编出一个个见到奇效的故事,王大爷、张大妈、李先生、钱小姐这些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全都在广告传单上言之凿凿地说“天龙虎骨酒”一杯见效,一瓶极效,功德无量,盖世无双。他觉得自己跟城中村那些造假酱油、炼地沟油的是一路货色,他所捏造的这些事实,跟革命时代的叛徒和“文革”时期的告密者简直就是一丘之貉。窗外的天刚麻麻亮,韦丽醒了,见郑凡还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桌上的一堆稿纸发呆,她气得将枕头扔向郑凡:“你再这样要钱不要命,我就搬回宿舍去住!”郑凡很小心地走过来,抚摸着韦丽一夜都没焐热的脸:“你再睡一会,我来熬稀饭!”

        郑凡到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交稿时,他对总经理赵恒说起了心中的困惑,赵恒比初次见面更好奇地看着他,然后很不客气地教训起了郑凡:“知识不跟生产劳动相结合,等于一纸空文,研究生算什么?书袋子,纸篓子,你只有把这广告传单做出来了,你才算是有知识的人;做不出来,等于文盲。”赵恒翻看着广告传单草稿,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编故事的功夫不错,很好!”郑凡不无惶惑地说:“赵总,我不想再编这些假故事了。刚进门我就跟你说了,最好不要印出来,钱我也不要了!”赵恒把草稿迅速放进抽屉里:“我说郑兄,我们能不能冷静一些?”他将郑凡按坐在沙发上,又给他递过来一支中华烟,并亲自给他点上火:“郑兄,你没有作假,这些功效都是专家权威论证过的,有国家批准文号的,你所做的只是把那些没有到场的受益者的感受和心里话写了出来,你代表他们说心里话,而不是代表他们做假。”郑凡在赵恒润物细无声的启迪下,沉默不语了,他觉得赵恒说得也在理。赵恒看郑凡心理有所松动,拍了拍他肩:“继续合作,中午我请你喝酒!”

        维也纳森林是k城的高档住宅小区,一期开盘的口号是“不出国门半步,尽享欧陆风情”,其实这个假冒的维也纳森林地产项目与奥地利和蓝色多瑙河毫无关系,只是大门和楼顶做了一些欧式圆柱造型,加上小区里原先有一些杂乱无章的树木和一口毫无生气的鱼塘,开发商郝总就说一不二地对郑凡说:“你在大上海待过,见过的欧式建筑也不少,你要想办法在会刊中用我们的维也纳森林把外滩给比下去!”郑凡听了老总标语口号式的宣言,很为难:“郝总,我只能尽力而为,毕竟外滩是一个多世纪的杰作。”郝总将他的雪茄从嘴角边挪开:“你要是想不通,很简单,不换脑子就换人。会刊是要寄赠给各界成功人士的,办好了,你买房子我给你打九五折,市长只给九六折。我是一个重视知识、重视人才的人。”郑凡小心地问了一句:“郝总,多少钱一平米?”郝总说:“六千八,九五折是六千一百六。”郑凡试探着追加一句:“全市均价只有四千二。”郝总斜了他一眼:“维也纳森林不是为穷人建的。”郝总女秘书小莹进来拎起郝总的公文包:“郝总,您约的周行长来了,在二号会客厅。”

        情绪沮丧的郑凡晚上拖着比情绪更加沮丧的身体回到城中村,巷子里路灯好像又坏了几盏,弯弯的街巷已经沦陷于深深的黑暗中,郑凡踢翻了一个塑料罐子,响声惊动了院子里的狗,好管闲事的狗神经过敏地叫了几声。郑凡一进门就跟韦丽说了维也纳森林的房价:“打了折还要六千一百六,简直不想让人买房子了。”

        韦丽将郑凡轻轻一推,郑凡就跌倒在床上:“都晚上十点半了,一进门就说房子,谁要你买房子了?我不稀罕!这是你一个多月来回来最早的一次,上床睡觉!”

        二手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乱晃,腿脚松懈的旧床也遥相呼应地晃了起来。屋外的天空,一动不动。

        8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黄杉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破产。

        自作聪明的黄杉跟野模好上后,怕长得容易出轨的野模小看他,就租了一套豪华公寓冒充自己买的,野模激动得躺在客厅松软的沙发上一边看着韩剧,一边跟黄杉调情,他们在沙发上爱得你死我活。没多久,黄杉未来的丈母娘,一个偏远小城倒闭剧团的过气花旦看了公寓后非常激动,当场就默认女儿未婚先同居的危险生活,还提醒黄杉说房间里不要开空调睡觉,那样会影响女儿皮肤的水分,拍平面照的效果会受影响。黄杉连连说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过气花旦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房产证上一定要有女儿的名字。走投无路的黄杉只好花钱弄了一张写有两人姓名的假房产证,这张假房产证是在野模母女要去做婚前共同财产公证的时候穿帮的,野模和她的母亲指着黄杉的鼻子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骗子”后,拂袖而去。黄杉给郑凡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从小报辞职,第二天就要离开k城,临走前,他约郑凡和舒怀聚一下,地点定在“老榆树地锅庄”。“你跟舒怀都不要带女人过来,我一见女人就会神经崩溃!”黄杉最后强调了一句。

        最后的晚餐充满了伤感,郑凡本来想猛烈抨击一下黄杉的自作聪明,最后弄巧成拙,可看到黄杉一脸失败和绝望,他也没忍心说什么,舒怀将一大杯白酒倒进喉咙里,眼睛通红:“黄杉,你真蠢呀!你以为有一套房子,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女人搂到怀里了。”舒怀情绪一激动,夹着的一块骨头从筷子间掉了下来:“错了,有了一套房子,你还是穷人,揣着一张狗屁钱不值的大学文凭,光靠拿死工资过日子,一辈子穷人。”

        黄杉借酒浇愁后是心如死灰:“我一出校门就看出来了,像郑凡这样玩命地打短工,挣点零花钱可以,要想脱贫是根本做不到的,你像摸彩票中奖一样,撞到了一个好女人,我跟舒怀没你这个福分。”

        舒怀有些不服气了:“也不能说悦悦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不跟我拿证是逼我出去多挣些钱,可我现在都沦为一个教书匠了,到哪儿去挣钱?双休日带家教,我想过,可挣不了几个钱,再说我每周十六节课,人累得要死,下班回来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郑凡觉得自己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城市农民,辛勤耕种,不辞劳苦,然后换回点收成,他一点都不想讨巧,想讨巧也讨不到,这种农民式的生活逻辑让他不断爆发出搏杀的斗志,而少了许多的抱怨和消沉,他对黄杉说:“你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如意的话,就回到k城来,毕竟还有我和舒怀在。”

        黄杉端起杯子仰头猛喝一口,杯子是空的,酒已经喝光了,他放下空杯:“郑凡,我会回来的。不过,那是混好了的时候!”

        黄杉走了,如同秋天的路边飘落下一片树叶,这个城市不会有人在意。

        郑凡骑的是一辆花三十块钱买的二手自行车,在黄杉走后一个多月的那天晚上,郑凡从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送裕安电器平面文案骑车回来的路上,头上落下一片梧桐树叶,一阵秋凉的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噤,落叶让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黄杉。

        如今的城市,你在劫难逃,房子就是活人的坟墓。郑凡是在计算过买房代价后得出的极端结论,如果买九十平方米维也纳森林的房子,以他目前的工资,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一套,三十年后,他都快六十岁了,该退休了。如果要是按揭贷款的话,二十年还完贷款,每个月要付两千七百多月供,每月工资全都用来还房贷都不够,而且光利息就得被银行剥去十八万多,这几乎就是一个不让人活的方案。学古代文学的郑凡当年读白居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觉得老白有点矫情,人活着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窝呢?这在乡下也是不存在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城市的诱惑力就在于有房子的人能看到千千万万的无房子的人像苍蝇一样不断地撞向透明的玻璃,看起来前途光明,撞上去无一不是头破血流。

        那片秋天的落叶提醒郑凡,要是弄假房产证糊弄丈母娘,就会像黄杉一样鸡飞蛋打。他算了一下,到年底,他工资可存下一万五千块钱,再加把劲,兼职打零工能挣到两万,文化公司赵恒接了一个民营企业家传记的活,他希望郑凡来写,书写出来后,付给郑凡两万块钱,这些任务都能完成的话,年底,他手头就有五万五千块钱了。

        郑凡深得赵恒的信赖,是因为郑凡从来不跟赵恒讨价还价,给多少拿多少,所以他经常请郑凡喝酒,酒喝多了,无意中就泄露了真相:“妈的,这个王八蛋企业家,以前是强奸犯,现在有钱了,急于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本来我想在书号费、印刷费之外宰他八万,龟孙子只愿出五万。”郑凡明白了,这单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五分之三被赵恒赚走了。而他的想法是,如果赵恒不信任他,他还接不到这活呢,只是写一个强奸犯,心里总有些别扭,似乎他自己也陪着一起强奸了似的,他没敢把心中的苦恼对韦丽说,他跑去跟舒怀说了,舒怀说:“人家强奸犯如今都已经是区商会会长了,弃恶从善了,为国家经济建设做了这么大贡献,省报都宣传了,你有什么顾忌的,我没你那个水平,想写人家都不让写,不能吃了鱼还说鱼腥。”悦悦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早三年遇见郑凡,舒怀你到一边歇着去!”舒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没劲!”

        有了舒怀的鼓励,郑凡试探着问韦丽能不能为已经弃恶从善的企业家写传记,他没提企业家曾经强奸过一个无辜的少女:“是坐过牢。可现在是全市民营十佳,每年给国家纳税三百多万,还认养了贵州山区三十多名失学儿童,都当上区商会会长了。”韦丽说:“做点善事就想着扬名,你不是说‘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吗?”郑凡说:“那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韦丽说:“我倒是觉得一个劳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个企业家叫什么名字?办的什么企业?”郑凡说:“赵恒没具体跟我讲!”

        韦丽觉得好玩,郑凡觉得能挣到两万块钱,于是他决定跟赵恒敲定这笔买卖,心情不错的郑凡操之过急地要韦丽陪着他去百安居楼盘看房子,虽说楼盘在三环外,每平方米只有四千二。韦丽说:“我不去,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息日,我想睡觉!”郑凡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百安居,售楼小姐像是考电影学院落选的,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只是声音背后的内心非常冷酷:“对不起,先生,您说的四千二是开盘价,现在已经涨到四千六了。”郑凡有些恼火,他扬起手中的晚报:“这才三天,你们就涨了四百,还有一点诚信吗?”售楼小姐依然用她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安慰郑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您肯定懂得的比我多,市场经济的价格是市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操作的结果,水涨船不涨,那是要沉船的。”郑凡扔掉手中的晚报:“我不买了!”他把那位美丽的售楼小姐和一堆虚假的楼盘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后。

        维也纳森林里的郑凡只能是一个游客,百安居也只是让郑凡感受一下他离自己的房子究竟还有多远,因为即使四千二一平方米,郑凡也是买不起的,九十平方米基本户型办齐了将近四十万,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也得准备八万,而到年底最多只能有五万五,况且那本传记的合同还没签到手。美梦最好留在梦里,不能用现实去碰,一碰就碎了。郑凡在骑车回来的路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车闸失灵的二手自行车在城郊接合部混乱的路上跟一个卖大馍的三轮车撞到了一起,车后面篾匾里三个大馍掉到了泥泞的路上,郑凡连连说着“对不起”,卖大馍的老头拽住郑凡的车龙头:“对不起有什么用?三个大馍,九毛钱,你得赔!”郑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赔给老头:“一毛钱不用找了!”

        郑凡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被百安居腌臜了一下午,又被卖大馍的教训了一通。情绪受挫的郑凡很小心地往回赶,不能再撞了。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他接了电话后,拎起车龙头往相反的方向骑去。

        龙小定的爸爸龙飞激动得又给郑凡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维多利亚大饭店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郑凡头有些晕,他老是担心油滴下来弄脏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饭的地方为什么要铺地毯,所以第一次进入豪华酒店的郑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来,满杯干了!”龙飞举起杯子伸了过来。郑凡谨慎地端起足有三两白酒的玻璃杯,轻轻一碰,一干而尽。

        龙飞推着平头,手指上戴着钻戒,开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他的声音和姿势同样充满了野性:“兄弟,还是你厉害,到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从小学到现在,从来就没考过全班前四十名,你辅导还没两个月,一下子就考了个二十八名,真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他一激动又跟郑凡干了一杯。

        龙飞今天请郑凡吃饭是为了庆祝儿子期中考试获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龙飞是k城最大的南海浪涛浴场的老板,浴场吃喝玩乐一条龙,他的老婆身上缠满了叮叮当当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之类的,涂得猩红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极不恰当地反衬着一身毫无节制的肥肉,但她的庸俗很坦荡:“小郑老师,你要是能把小定辅导上重点高中,我奖励你两万,普通高中,奖励一万,还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涛洗桑拿全部免费,找小姐的钱你自己付……”龙飞打断老婆的话:“你他妈女人家就是小气,郑老师去南海浪涛,全免!要不马上吃了饭就跟我一起去,先去体验体验!俄罗斯的也有。”

        郑凡表示小定的辅导他会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只要三块钱,挺好的。吃完饭,龙飞执意要郑凡上车去南海浪涛潇洒,郑凡拒绝得很彻底:“龙老板,我是一个居无定所,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我没有资格去你的浴场泡澡。”

        龙飞老婆打圆场说:“那就不要为难小郑老师了,等他有资格了再去浴场享受也不迟,他还年轻着呢。”

        龙飞不再坚持,他从车里拿出一包东西塞给郑凡:“这是我从香港五星级宾馆带回来,牙刷比街上买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胡刀相当好用。”郑凡说:“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刚买的。”龙飞说这些东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弃就顺手把他扔到垃圾桶里去。

        郑凡是带着一包香港宾馆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还有刮胡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欢占小便宜。”郑凡对韦丽解释着。韦丽拿出一把牙刷拆开了仔细地看着,感慨万千:“这些当老板的,有几个臭钱,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志,不得好死。这么好的牙刷,为什么要扔掉?”

        这顿饭郑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有钱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捞鱼翅,四百八十块,还是打过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辅导十六个晚上才能换到这一小盅粉丝一样的鱼翅。韦丽问郑凡什么时候睡觉,郑凡打了一个哈欠:“站了一天收银台,够累的,你先睡吧!宏达种子公司的平面广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过去,我得连夜赶出来!”

        韦丽看着喝得有些摇晃的郑凡,有些生气:“你喝多了,开夜车能行吗?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郑凡用冷毛巾擦了擦发烫的额头,人也清醒了许多,他轻轻地将韦丽揽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韦丽,我跟别人不一样,舒怀爸爸能给他首付,谁给我首付?黄杉家里有钱,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儿去要?我爸是乡下农民,地里刨不出钱来,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须要给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个骗子;老家乡下再穷,孬好有房子住,不能进了城后,连五尺身子都没地方放,那样我不好交差,我爸会伤心的。趁着年轻,现在还能干得动,咬咬牙,会挺过去的!”

        韦丽抚摸着郑凡冒着虚汗的额头,望着这个网上赌来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没有我,你不会过得这么累,不会这么累。”说着说着,韦丽的眼泪流了出来,郑凡轻轻地拭去韦丽的眼泪:“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不脱掉三层皮,这个城市就不会让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稳!”

        后半夜,韦丽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郑凡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抹去郑凡嘴角流出的一绺口水,郑凡醒了,他对着韦丽笑了笑:“做完了,想缓缓劲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就睡着了。”韦丽将郑凡拉起来,扶到床边:“睡吧!”

        郑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头一挨着枕头,触电一样,昏睡了过去。韦丽给郑凡盖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着郑凡乱如稻草一般的头发,听着郑凡鼻子里发出的贪婪的鼾声,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郑凡像望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

        9

        寒潮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进k城。郑凡一早推开门,发觉大杂院里的老柿子树突然间就光秃秃地裸露出干枯的树杈,树上残存的一两片叶子摇曳在清晨的风中并被稀薄的阳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这棵树是活着的。

        有那么一个瞬间,郑凡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树上那片挣扎的叶子。

        父亲打电话来说,胡标养猪场的一百二十头猪被人毒死了,公安说胡标当镇执法队长得罪人太多,调查难度太大,几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胡标找到乡下木匠郑树时拎了四条红塔山香烟和两瓶柳阳特曲,价格远远超过了当年罚去的三百块,他哭丧着脸,一是求郑树宽恕他当年的粗暴执法;二是求郑树带他到k城来找郑凡,请郑凡跟老家的县委书记说说,催促县公安局尽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长给撤了。乡下木匠郑树在电话里说:“胡标虽说当年得罪过我,可人家都上门低头认罪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是吧?能帮就帮一下,我打算带他一起去找你,顺便到k城玩几天,房子是政府给分的,还是买的?”

        郑凡心里叫苦不迭,他惊慌失措地对着电话叫了起来:“我在外地出差,一两个月都回不去,你们千万不要来!”郑树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儿子的推托和无奈,却很生气地吼着:“你在外地出差,给县委书记打个电话,有那么难吗?”

        郑凡在电话里拖着哭腔,委屈地说着:“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断腿赔钱的事,是信访办师兄同学给县里打的电话,我哪有这个本事?我没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间房子,连乡下的猪圈都不如。”

        电话那头的郑树沉默着,后来电话就断了。一个乡下木匠连棺材都能割好,亲生儿子急得要上吊的声音,不会听不明白。

        韦丽在西北风呼啸的晚上对郑凡说:“反正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让你爸妈和我爸妈都来k城见个面,没偷没抢,光明正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郑凡在换电灯泡,灯泡拧下后,屋里一片黑暗,韦丽划着火柴,郑凡将一盏节能灯拧上,屋内顿时泛出白布一样的光:“我爸妈要是看我住在这地方,肯定会伤心的,真的,不如乡下的猪圈。”

        韦丽看着白色灯光发愣:“节能灯光没有电灯泡好,苍白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郑凡说:“省电,顾不了太多。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过几天就要付印,到哪儿能找出它与巴洛克和哥特式风格的蛛丝马迹来。你先睡吧,我得熬过这个无中生有牵强附会的晚上。”

        韦丽从身后搂住郑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过得太累。”

        郑凡扭过脖子,蜻蜓点水地在韦丽脸上亲了一口:“年轻时累,是为了年老时不累。没关系!”他指着墙上那幅彩色打印纸上的标语,“这可是经过你批准贴上去的。”

        标语上写着:“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韦丽卖水果的母亲是拎着一袋子有伤疤的水果来到k城的,既没事先约定,也没打电话,突然袭击。韦丽在收银台前见到母亲时,并不感到惊讶,她笑嘻嘻地说:“妈,你先到超市里转转,挑些贵一点东西,等我下班一起过去!给你女婿就带这么几斤烂水果,太不拿我当回事了。”

        这天,韦丽是上午班,下午三点下班,韦丽看了一眼母亲买的一包饼干和一袋花生糖说:“把我们当小孩糊弄,是吧?”母亲风吹日晒的脸像一个颜色极不正宗的苹果,母亲说:“不是懵懂小孩子,就不会这么糊里糊涂拿证了。”

        郑凡正在屋里备课,晚上他要去给龙小定辅导功课,语文、外语、政治、历史四门课的量很大,丈母娘突然出现不是给他一个意外惊喜,而是一个意外的打击,猝不及防的郑凡不安地搓着双手,他都不知道让丈母娘坐在哪儿,韦丽母亲看着这间床边摆着煤炉和墙上贴着标语口号的房子,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煤炉放在屋里,中毒了怎么办?去年腊月二十三,县城西门张老四一家三口,没一个活过来。”郑凡像犯了罪一样解释着:“妈,我们屋里窗子都留着一道缝呢!没关严,门下面也有缝。不会中毒的。”

        郑凡倒了一杯水递给丈母娘,丈母娘接过温暾水,放到开裂的小桌上,没喝。她以卖水果讨价还价的方式对郑凡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女儿有工作,穿衣吃饭自己挣,但城市里房子得你买,你是男人,不能让我家女儿住这么个垃圾站一样的屋里,我家女儿学历没你高,可好歹也是中专毕业,人长得模样在这呢,嫁个有房有车的,不费吹灰之力。”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是,是,韦丽嫁给我吃亏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认自己不配。丈母娘说:“知道就好。我这次来,代价也不小,每天少挣二三十,来回还得花八十多块钱车费。我想问问小郑,你打算让我家女儿在这垃圾站里住几年呢,还是住几十年?”郑凡只说了两个字:“三年!”

        韦丽对两个人复杂的表情和内心感受无动于衷,或者说不愿意面对这种卖水果的对话方式,她以毫无设计的插入使母亲与郑凡说话的严肃性土崩瓦解:“我喜欢租房子住,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年底我打算跟郑凡去阿富汗转转。”母亲愣愣地看着女儿,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晚上,郑凡花了八十多块钱,在城中村小饭店里很奢侈地摆了一桌,还请来了舒怀和悦悦一起陪韦丽母亲吃饭,饭桌上听说舒怀和悦悦都买上房子了,韦丽母亲旁敲侧击地暗示郑凡:“这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舒怀和悦悦离开后,韦丽对母亲说:“他们连证都没拿,就住在一起,这根本就不像过日子的样子!”

        吃完饭郑凡将韦丽母亲安排到了二十八块钱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间里有两个不保温的热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个频道的电视机,吃饱喝足的丈母娘触景生情,在房间里拉着郑凡的手突然哭了起来:“小郑呀,不是我刻薄,实在没办法呀!小丽他爸是个窝囊废,你知道我这辈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少受点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吗?”郑凡说:“我理解,您先歇着,我得去上辅导课了!”

        郑凡蹬着二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在巷子里,韦丽母亲问道:“小舒他爸开鞭炮厂给儿子买房子,小郑他爸开没开厂子?”

        这是一个有风的中午,赵恒拍着郑凡的肩,相当激动,他有点不厚道地恭维着郑凡:“说老实话,我公司里几个小弟兄,给你拎草鞋都不配,拿不下来,所以得请你这个大手笔出山。”

        郑凡是来签传记合同的,两万块钱意味着年底的时候他离自己的房子又近了一步,这种诱惑使他无法拒绝一个改邪归正的企业家走进他的稿纸,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郑凡来说,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无数个相同的个案来证明这次写作并非“见利忘义”,心理上的问题解决后,签合同的心情就异常迫切:“赵总,签了合同再吃饭!”

        赵恒说:“这是一个三方合同,企业家钱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签。人已经在路上了,算上堵车的话,一个半小时足够了。我们到凯旋酒楼去等!”

        凯旋酒楼的包厢里有一种经年不息的酒味,在掺杂了香水的味道后,里面压抑着浑浊而难堪的气息。赵恒说这个酒楼最大的问题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郑凡说密封的空间里适合密谋。只是这场密谋还没开始的时候,出岔子了。

        郑凡和赵恒边喝茶,边等传主,郑凡问:“老是纠缠人家曾经是强奸犯,马上都见面了,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

        赵恒说:“南海浪涛老板,龙飞。”

        郑凡脑子里突然血往上涌,眼前的灯光有些晕眩,郑凡稳定了一下情绪,说:“赵总,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恒惊讶得张着嘴,一时难以合上:“你开什么玩笑!人都进洞房了,还想悔婚,三皇五帝到如今,没人这么干过!”

        郑凡只得将底牌亮出:“这个人我认识,我给他儿子带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强奸犯弃恶从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涛还有俄罗斯小姐,还说要请我去潇洒潇洒。鲜廉寡耻,斯文扫地。早知道是龙飞,给我两千万,我也不干。”

        赵恒很奇怪地看着郑凡:“你不会是从外星球来的吧?让你写他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服务社会、贡献税收的传奇人生,不是让你写南海浪涛里藏了多少俄罗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帮他儿子辅导功课吗?这又怎么解释?”

        郑凡说:“我要把他儿子辅导成与他老子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时赵恒的手机响了,龙飞说他已经到楼下了,赵恒说:“郑兄,你不能涮我!”

        龙飞跟郑凡在包厢门口见面的一刹那,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吃惊,龙飞握着郑凡的手:“能把我儿子辅导得进步飞快,传记一定会写得辉煌灿烂。”

        郑凡握着龙飞强硬的手,说道:“龙总过奖了,我只是候选人之一,赵总约我来谈了一会,他觉得我不合适,我当老师还行,写传记才华不够。我想把小定辅导上高中。”

        龙飞有些困惑地看着两人,走投无路的赵恒急中生智:“龙总,我跟郑兄交换了一下意见,他觉得您是一位值得大书特书的企业家,写不好,既对不起传主,也对不起历史,他手里的活太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我打算请一个作家来给你做传。”

        龙飞头脑有些简单,竟然很爽快地说:“也行,你集中精力把我儿子辅导上高中,我老婆讲的奖金是算数的。”

        酒桌上的气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干红,三个人掀了个底朝天,这个瞒天过海的悔约被酒精掩盖得天衣无缝,赵恒说龙飞未来五年内定会成为k城服务业龙头老大,龙飞毫不谦虚地说:“你去调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难道现在的k城还会有第二个老大!”酒喝多了的郑凡端起酒杯对龙飞说:“龙总,钱再多,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见利忘义也不能算老大,对不对?”

        龙飞跟郑凡碰了一下酒杯:“对,对,对,大上海来的知识分子,水平就是高。”

        喝完酒分手前,龙飞跟赵恒一起去厕所方便,龙飞问赵恒:“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报价,你怎么给我找个预备队员来,什么意思嘛!”

        同样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的赵恒硬着舌头搂着龙飞的肩说:“他说你的南海浴场有俄罗斯小姐。”

        龙飞横着眼盯着赵恒:“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赵恒打着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够。”

        后来,龙飞的传记由赵恒请了一个三流作家主笔,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场体验了龙飞飞黄腾达和飞扬跋扈的全部历史,他用极不公正的文笔为龙飞写了一本十二万字的传记,赵恒为此付了三万块钱稿酬。一次,赵恒心理极不平衡地对郑凡说:“你少挣了两万,我多花了一万。两败俱伤。”

        郑凡看看窗外的阳光,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紫灰色,好像是沙尘暴来了。

        10

        艺研所头发很少的所长已经提醒过郑凡好几次了,市里正在抓效能建设,效能督察组最近经常拎着摄像机到市直各单位暗访,遇到办公室玩电脑游戏、上网炒股、嗑瓜子、聊天和无故不来上班的,逮到最轻的是通报批评和做检查,重则行政记过处分、降职、撤职、待岗:“做和尚就得撞钟,这段日子,每天上午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来,外边的活暂时放一放,等这阵风过去了再说。”

        郑凡的研究课题已经获得通过,书稿提纲还得到了所长的高度评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郑凡在市里狠抓机关效能建设的时候就能享受特殊化。所长跟郑凡谈后的一个多月里,郑凡每天一大早跟韦丽一起出门上班,早上七点半就到办公室了,扫地打水抹桌子,同事们说郑凡都可以评全市劳模了。

        问题出在郑凡在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接了一个修家谱的活。k城少林武校校长曹诚在培养了成千上万的武术运动员、健身教练、保安、江湖打手后,身家过亿,于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谱,修谱的主要任务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后人,“一千两百块,怎么样?这个活一般人做不了,蒋介石的家谱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长的家谱非你郑凡莫属。”被戴了高帽的郑凡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曹校长在看了郑凡做的“东临碣石,魏武挥鞭,纵横经纬,天下一统”的序言后,嘴上一圈胡子兴奋得乱颤一气,他当即拉着郑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寻根,并要补充材料以证明他是曹孟德的第七十六代孙,郑凡从曹诚校长那里看到了一份民国年间流传下来手抄的“曹氏宗谱略考”,里面提及曹氏东晋时由山东迁徙到k城,与安徽亳州曹操并无确凿联系,曹校长对郑凡说,安徽、河南、山东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后代,五百年前是一家算什么,我们两千年前就是一家了。郑凡想,宗族修谱如同房屋修葺,只能越修越好,所以就跟着上路了,本来说好了,星期天下午赶回来的,谁知星期天晚上车坏在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折腾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车赶回来时已是中午十一点半了,他匆匆上楼的时候,跟市效能督察组拎着摄像机的人迎面相撞。

        路上车坏了,耽误了行程的郑凡一早给所长打电话请假,所长手机坏了,所以这次出事是在劫难逃,艺研所和郑凡被全市通报批评,郑凡写了一份深刻的检查,而且在艺研所效能建设学习会上进行了公开宣读。会后所长将他叫到办公室,并递给他一支劣质香烟:“市效能办第二个处理决定是没法执行了,扣除第四季度奖金,我们所从来就没奖金。”土头灰脸的郑凡被劣质烟呛得半死,他涨红着脸说:“所长,真对不起,我给所里抹黑了!”

        做过检查的郑凡变得胆小了,每天上午寸步不离办公室,《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需要补充资料,本来上午完全可以去两站路远的市图书馆跑一趟,可郑凡怕一出门督察组又上门了,他像憋尿一样忍住了,这是一种很难受的忍。直到元旦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督察组再也没来过了,所里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职干私活了,郑凡却把兼职的活都留在晚上和双休日来做,同事们都说郑凡的表现比许多党员都要好。

        空荡荡的楼道里,所长和郑凡在上厕所的时候时常不期而遇。一个滴水成冰的早晨,所长和郑凡边撒尿边说着知心话,所长说:“我想发展你入党,所里都快三年了都没发展新党员。”郑凡放水冲净小便池:“谢谢所长关心,我离党员的标准相距太远了,我不配。所长,这段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活得很龌龊,很下贱,有时候半夜里惊醒,发现缩在被窝里的我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所长拍了拍郑凡冻得有些僵硬的肩:“也难怪,现在的文化传播公司,基本上都不传播文化。”

        韦丽一直不知道郑凡被市直机关通报批评和在单位做过公开检查,她是第二年春天在一个烤红薯的吊炉前知道这件事的。那天下班后韦丽肚子有点饿,就买了一个烤红薯,路边烤红薯的老汉顺手抓起一张废纸包起红薯递了过来,刚出炉的红薯太烫,手掌辗转红薯的过程中韦丽看到这张废纸是市效能办的公文,题头是通报批评鲜红的宋体字,下面一串批评名单中郑凡排在比较突出的第二位。韦丽回来后问郑凡为什么瞒着她,郑凡说:“告诉你,等于让你也受一次处分!”

        办公室适合群体办公,但并不适合个体搞研究,然而农民儿子郑凡必须天天到办公室耗着,刚想写书稿,收旧报纸的来了,还没写几行字,电话响了,问要不要炒股软件,还有上门推销化妆品和酒店协议号、歌星演唱会联票的,一个高档会所居然到办公室来推销小姐,说是安全可靠绝对保密。郑凡每天穷于应付,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大多数的活都被推掉了,赵恒在电话里对郑凡说:“报酬可以商量,以后我接下的活交给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么样?”郑凡知道以前的活赵恒都是以倒三七转包给他的,赵恒拿大头,自己拿零头。郑凡面对这种开价,就觉得赵恒还不是一个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于是就答应多接一些。然而赵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馆开业、宠物医院开张、新药隆重上市、购物中心商品促销、保健品宣传之类的传单和小广告,每次只能挣上一两百块钱报酬。

        眼下郑凡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辅导龙小定中考上,那个春风浩荡的春夜,郑凡推门进屋后的表情很夸张:“韦丽,你知道吗?小定这次考了全年级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韦丽有些吃惊地看着郑凡:“你是为小定进步高兴,还是为即将挣到高额奖金激动呢?”郑凡坦率地说:“兼而有之。”其实还有一点没说出来,那就是郑凡拒绝了为龙飞写传后,总觉得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进步来稀释他内心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郑凡心里时常冒出些后悔,政府都承认龙飞是好人了,所以自己对龙飞一意孤行的道德判决就显得毫无意义,而两万块钱的报酬在赵恒那里兼职两年都挣不到手,这笔两万块钱巨款直接关系到他买房交首付的日期,也关系到他在韦丽母亲面前的承诺能不能准时兑现。当龙小定考到全年级二十八名后,雄心变成野心的郑凡将辅导目标锁定在小定考上重点高中。

        赵恒说手里有个五一节要散发的广告传单,务必请郑凡出手:“你七我三,就这么定了。赶紧过来拿资料!”郑凡在那个阳光很慵懒的午后骑车去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一进门见到了悦悦,原来是悦悦的公司准备在五一期间将美国的深海鱼油、维生素c粉、蒜精胶囊等保健品地毯式的在市场上轰炸一通,已升为营销部副经理的悦悦对郑凡说:“舒怀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郑凡不喜欢别人背后说自己同学的坏话,于是跟了一句:“舒怀有自己的两房一厅,我什么都没有。”悦悦将袋子里的资料交给他:“那是他爸爸的房子,不是他的。三天后交稿行吗?”

        悦悦走后,赵恒对郑凡说:“你们好像说起了一个叫什么舒怀的,不对呀,悦悦跟维也纳森林的郝总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帮他们做会刊,没见过悦悦?”郑凡想起k城接风的那天晚上,悦悦听说黄杉准备找富婆包养,当场掀翻了桌子。此刻郑凡心里像是被泼进了一盆辣椒油,火烧一样刺痛,他对赵恒说:“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人了!”

        郑凡回来后,让韦丽找一个休息日跟悦悦谈谈心,韦丽说:“这几个月以来约过悦悦好多次,她总是没空,好像不太想见我,她说我是一个乌托邦女孩。”郑凡说:“现在的人太实际了,缺的就是乌托邦,乌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虚构的世界里。”郑凡抬起头望着屋顶与墙角转折处的蜘蛛网,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悦悦有什么错?我跟她一样市侩!”韦丽捏住郑凡的鼻子:“不许乱说!强奸犯的传记没写,上次还推掉了一个修复处女膜的假广告文案,你跟悦悦怎么会一样呢?你是凭劳动吃饭的知识分子。”

        郑凡一直在回避着某种猝不及防的尴尬和无奈,而这种回避的努力往往使尴尬和无奈加速抵达。初夏的一个黄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韦丽在煤炉上烧了一条鱼,在电饭锅里蒸了一碗香肠,拆开一袋花生米,又摆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郑凡回来吃晚饭,这种乌托邦式的晚餐在他们的生活中并不常见,他们通常都是随便在地摊上买一点吃的,得过且过地糊日子。韦丽是在准备撬啤酒瓶的时候接到赵恒电话的,他说郑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队抓走了。

        是赵恒带着稽查大队在艺研所红楼里将郑凡抓走的。所长当时很生气,跟稽查队的人严正交涉,稽查队的大盖帽说,郑凡撰写的“古秘方心康宁”广告传单严重失实,那个古秘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假药,在k城推出后,吃死了两个老年患者,卖假药的已经被批捕,负责宣传的报纸、电台、电视台、文化公司一个都别想跑,有省领导批示,《新闻调查》也扛着摄像机来了,事情闹大了。所长软了口气对大盖帽说:“我们艺研所的都是知识分子,社会上的坑蒙拐骗看不清,摸不透,上当受骗了,还请多多包涵!”这种无济于事的辩解当然是苍白的,大盖帽毫不留情面地反驳说:“现在很多坑蒙拐骗的事,就是你们这些读过书的知识分子干的,文盲能把假广告编出来吗?”郑凡并没有被铐上手铐,而是被两个大盖帽裹挟着塞进稽查车里的。

        韦丽在电话里大骂赵恒:“你这个叛徒!害了郑凡,还带人去抓,流氓无赖!”韦丽骂着骂着哭了起来,赵恒在电话里安慰着韦丽:“我被审了一夜,也够惨的了!反正素材是厂家提供的,我跟郑凡也是受害者。不用怕!”他回避着带稽查队去抓郑凡的事,尽可能往轻里说:“郑凡是被带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郑凡也被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放回来后,人像是被剥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间疯长,整个人像是一个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战俘。他一进屋就对韦丽说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着了。韦丽跑到外面给艺研所打电话请假,她在电话里对所长说:“无罪释放,一场误会,正在睡觉呢。”所长说:“当然无罪,连过错都没有。你是郑凡什么人?”韦丽说:“我是他妻子。”所长听到这句话比听到郑凡被抓还要震惊:“他连对象都没有,还冒出了个妻子,见鬼了!”

        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涉嫌策划虚假广告被重罚一万八千块,郑凡没损失钱财,但损失了内心的尊严。他被活活审查教训了一夜。那一夜,他连死的心都有,望着那些嘴里经常冒出错别字的审查者,郑凡还得不停地承认自己犯了错误,不该助纣为虐,不该充当帮凶。走出审讯室时,天已大亮,他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面丢尽,他不敢抬头看头顶上的阳光。

        郑凡大病了一场,先是发高烧,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星期,时好时坏,城中村的江湖游医给他吊了十天的水,郑凡才从床上坐起来,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守在床前的韦丽,声音和手指也是苍白的:“韦丽,都快两年了,房子一点眉目都没有,我无能,我是骗子!”韦丽将郑凡平躺到床上,然后捋着郑凡凌乱的头发:“好好休养,不要跟我说房子。你今天买房子,我明天就去学悦悦。”郑凡声音软弱地说着:“我不贪婪,我只想给你一个窝,我不过分。”

        这次大病,郑凡在非法行医的城中村诊所,花掉了两百六十多块。那位镶着烤瓷牙的江湖游医对郑凡说:“你要是到大医院去看,不花个千儿八百的,出不了院门。”

        11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大病初愈的郑凡像一根稻草,出门的时候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确实,他骑自行车去龙小定家辅导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韦丽劝他不要去了,他说已到最后冲刺了,必须得去。

        人不会总是倒霉,否极泰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龙小定中考分数下来了,这个班级垫底的烂秧子真就考上了重点高中,小定妈把两万块钱现金塞到郑凡的手里时,郑凡血压骤升,心脏乱跳,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面对着厚厚两叠百元大钞,如同面对两颗随时都要爆炸的地雷,郑凡心里发虚,不敢接:“大嫂,太多了,您是不是要跟龙总说一声!”小定妈顺势将钱塞进郑凡的人造革公文包里:“嫌少呀?”

        郑凡揣着钱蹬着车飞奔到银行,他站在柜台前正准备存钱时,突然又转身离去,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存折上的数字太虚,像是假的,不真实,在存入银行前,他要让韦丽看到真实的钱。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郑凡没吃饭,进屋后关了门坐在床上数钱,数第一遍的时候,多出一百块,数第二遍多出两百块,再数,又少了一百块,他头上冒汗了,怎么连个钱都数不准呢?于是接着数,数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连续三次,都是两万。这时候,韦丽下班回来了,进屋的韦丽见床上铺满了百元大钞,像铺着一床钞票织成的毯子,没回过神来的韦丽大惊失色:“哪来的钱?你贩假钞了?”郑凡装得很平静地说:“跟你说过的,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他家里给两万块钱奖金。”韦丽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强奸犯还当真了?”郑凡拿起一张钞票,塞到韦丽手里:“龙家的承诺是真的。你看,这钱也是真的。不要再说强奸犯了,人家已是讲信誉的企业家。走,我请你去吃牛肉面!”韦丽说:“不,我要吃肯德基!”

        郑凡终于有了六万块钱存款,这是勒紧裤带省来的,是豁出性命挣来的。拿证两年来,郑凡没给韦丽买过一件衣服,也没跟她单独下过一回馆子,这天吃肯德基是他们两年来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们第一次争吵恰恰发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肯德基店里。被两万块飞来横财弄得热情澎湃的郑凡说年内必须买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韦丽说:“没必要。”郑凡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韦丽说:“房价又涨了,你的钱都不够首付。”郑凡说:“买小一点的,七十平方米也行,下半年多接一些活,赵恒正在为东南亚华侨富商做一套传记丛书,我准备接一本,报酬不少于三万。”韦丽说:“赵恒是个叛徒,不讲信用,背信弃义,你已经被他剥削得体无完肤了,还带人去抓你。”韦丽越说越气,“你要是再接那个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单位职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郑凡反驳说:“不接活,哪有钱买房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韦丽反唇相讥:“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证明你一个知识分子的实力和体面,虚荣!”

        郑凡有一种被撕光了的难堪和被戳穿了的痛苦,而这难堪和痛苦中还有许多委屈,即使他有着难以抗拒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在拿证后,他更多的是想给韦丽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给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郑凡望着肯德基里温暖而庸俗的物质光辉,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鸡腿被油炸后的焦煳的味道。

        维也纳森林二期热销,郑凡编辑策划的维也纳地产会刊已出到第八期,郑凡将会刊清样送给郝总审查时,郝总正在往嘴里塞美国的深海鱼油,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自嘲地说了一句:“降血脂,防止动脉硬化的。”已是黄昏快下班的时间,电话响了,郝总无心翻看会刊清样:“小郑,市长视察维也纳森林的照片做封面,就这样了!”他匆忙抓起电话,声音很暧昧地说着:“天还没黑呢!好了,我马上下楼!”

        郝总扔下郑凡,仓促地奔下楼去,郑凡站在窗口看到楼下的郝总搂着悦悦的腰钻进了奔驰车,郑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黄蜂蜇了一下,钻心地刺痛。汽车绝尘而去,郑凡回过头仔细推敲着郝总这间豪华的办公室,目光在宽阔的老板桌上停住,他走过去,用力地掀着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纹丝不动。郑凡觉得这应该就是悦悦那天想掀翻的老板桌,屋外的黑暗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

        郑凡想应该跟舒怀谈谈,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谈。

        郑凡没有回城中村,而是架起破自行车,敲开了舒怀的门,进门后,郑凡看到舒怀正在空荡的客厅里抱着一瓶啤酒独自喝着,郑凡问:“悦悦呢?”舒怀从纸箱里摸出一瓶啤酒递给郑凡,红着眼说:“说我没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师,不为三斗米折腰,怎么了?难道他妈的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郑凡又问了一句:“悦悦呢?”舒怀又撬了一瓶,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在大款怀里躺着呢。”郑凡小心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沟通沟通!”舒怀在惨白的灯光下苦笑着:“沟通是在人和人之间进行的。”

        郑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再往下说。他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站起身,出门前,拈了盘子里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感觉像是往胃里扔进了一粒子弹。

        郑凡跟韦丽的沟通在这个夏天也变得越来越困难,郑凡一直没敢去接赵恒的活,韦丽说除了编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带家教,其他乱七八糟的活一律不准接。郑凡问:“为什么?”韦丽说:“文化传播公司都是没文化的人干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郑凡犟着脑袋说:“首付款还不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买。买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韦丽静如止水地接了话:“也是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房子要买,马上就买。首付款不够,我想办法。”

        正在喝水的郑凡差点被喉咙里半途而废的一口水呛死,他木木地望着韦丽:“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屋外的夏夜无比闷热,大杂院里的黄狗在窒息的夜空里很压抑地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戴着口罩发出来的。

        12

        韦丽回了一趟老家,她向卖水果的母亲借了两万块钱,加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一万多块钱,全都交给了郑凡。郑凡接钱的手抽筋似的乱抖:“我一定会还的!”

        韦丽轻松地说:“我妈的两万一定要还,卖水果要风吹日晒三四年才能挣上,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还什么还的?”

        韦丽母亲一开始死活不愿借钱,韦丽说:“如果再不买房子的话,不是郑凡去坐牢,就是我去守活寡。”母亲问:“为什么?”韦丽说:“郑凡被你逼着表态三年买房后,梦里都在忙着挣钱买房,整个人疯疯癫癫的,没有大礼拜,没有节假日,平时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本来我坚决反对买房,可看他什么钱都挣,太危险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女儿竹篮打水不说,还要背上个不闻不问的骂名。”母亲拿出两万块钱的时候,哭了,她说:“养女儿享不到福,还倒舀走了一瓢。”韦丽说:“舀走一瓢,还你一缸!”

        这次郑凡和韦丽是一道去看房的,百安居离城中村近,是全市房价最低的楼盘,价格低的原因是百安居建在老火葬场的旧址上,老市民一走近百安居就像是走近遗体告别大厅,心里发毛。郑凡、韦丽这些新市民因缺少火葬场的记忆而忽略了这里的风水好坏,他们心情良好地站在楼盘模型前挑剔着房型、朝向和采光。当他们终于对一套两房一厅都很满意时,一问价格,每平方米五千八,郑凡傻了,去年给他介绍的售楼小姐没变,房价却变了:“去年我来问的时候,才四千六,不到一年,就涨了一千二。”售楼小姐很耐心地解释说:“你去问问,百安居是全市涨幅最小的一个楼盘,你要是不买,明年还会涨。”

        郑凡和韦丽站在楼盘模型前,一时像丢了魂一样,郑凡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辅导一晚上只能挣四十块钱,他们打一个饱嗝,就涨了一千二。”

        韦丽来时高涨的热情被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收银员对数字的敏感与熟练让她很快算出了他们买房的前景:“按百分之二十首付,我们九万块钱去年在这里能买九十多平方米,现在只能买七十多平方米了。赶紧买吧!”

        郑凡犹豫着,他掏出手机,给上次同学会上重新联系上的秦天打了一个电话:“我整天忙着兼职打短工,不瞒你说,这一年半来,我一次网没上过,报纸也没看过几份,你在北京,消息应该比较可靠,电视上说这次国家宏观调控要打压过热的房地产,房价会不会降呢?”秦天好像在开会,他声音很低地说:“这次国家调控力度很大,肯定会降。”

        郑凡放下电话,拉起韦丽的手说:“走,不买了!秦天说了,房价肯定会降,我就不相信,彩电、冰箱、空调天天都在降价,房子能不降?”

        韦丽忧心忡忡地说:“假如不降呢?”

        郑凡说:“假如降了呢?”

        韦丽说:“降就降,我们先买下再说,折腾不起了!”

        郑凡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我们的钱多难挣,他房地产商打一个饱嗝就涨一千二,我一晚上只能挣四十块钱。”郑凡像祥林嫂一样,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

        郑凡和韦丽高兴而来,扫兴而归,郑凡望着失落的韦丽,说:“中午,我请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韦丽看了郑凡一眼,摇了摇头:“不吃!”

        郑凡问:“为什么?”

        韦丽说:“省下钱来买房子吧,因为房价还要涨!”

        郑凡说:“不会涨,我们打赌!”

        韦丽说:“我再也不跟你赌了,无论是涨还是不涨,我都是输家。”

        郑凡说:“此话怎讲?”

        韦丽说:“因为我同意了你买房子。”

        维也纳森林会刊的封面上是市长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视察,郝总拿到样刊后非常满意,他当面表扬了郑凡:“楼房卖得好,会刊也有功劳,维也纳森林每平方米终于涨到了一万,成了k市顶级豪华公寓,所以,小郑每期编会刊涨到一千,悦悦,从这一期执行。”

        悦悦已经加盟维也纳森林,取代小莹成了郝总的秘书,身份一确认,他们就可以公然地出入各种见得人和见不得的人场所了。郑凡问郝总:“您说,房价究竟会不会降呢?这次国家宏观调控的力度很大。”

        郝总将手里粗如香肠的古巴雪茄烟搁到烟灰缸上:“小郑,你年轻,见识也少。这么跟你说吧,以我这么多年从事房地产的经验,国家打压一次,房价上涨一次。”

        郑凡听得头皮发麻。在跟悦悦去财务部领编务费的楼道里,郑凡问:“你跟舒怀真的分手了?”

        悦悦身上暗香浮动,声音里充满了往事如烟的情绪:“那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郑凡问:“你究竟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孩呢?”

        悦悦说:“像你这样的,从不放弃努力和挣扎!”

        郑凡问:“悦悦,当初你说想掀翻的那张老板桌,是郝总的这张桌子吗?”

        悦悦吃惊地看着郑凡,没有答话。楼道里留下的是杂乱无章的皮鞋的声音。

        黄杉回到k城的时候住在希尔顿大酒店,他在一个没落的黄昏时分携带着一位全身披金挂银的温州女子入住酒店。他宴请同学的晚餐也是希尔顿大酒店的西餐厅,舒怀、郑凡、韦丽还有信访办的师兄老蒋,大家在外国音乐的背景中入座后,首先对黄杉身边的那位珠光宝气却年龄偏大的女子产生了怀疑,黄杉穿着一身休闲西服,头上喷了定型胶,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他指着身边的女人对同学介绍说:“这位是方圆投资集团和董事长莉莉,我的女朋友,美国西太平洋大学的经济学博士。”莉莉很有修养也很含蓄地向各位点点头,黄杉从莉莉手里接过一把名片,散发了起来。然后他又掏出自己的名片散了一遍,韦丽接了名片,念了起来:“方圆投资集团总经理黄杉,真了不起!”舒怀深有感触地说:“黄杉,你混大了,把我也带去吧,k城让我备受羞辱。”黄杉轻轻地转动手中的高脚葡萄酒杯,说:“舒怀,你连个悦悦都拿不住,我怎么敢带你走南闯北?”舒怀想说“野模不也离你而去了吗?”但看到他身边的莉莉,也就不说了。

        几杯啤酒下肚,黄杉借着酒性泄露了方圆投资集团的投资战略,他说方圆集团目前主要在海外投资,说白了也就是在海外炒房:“日本的东京、韩国的济州岛、阿联酋的迪拜塔,我们投进去了近两个亿。我的判断是,中国的房价升值空间已经不大了,所以我们在莉莉董事长的英明领导下,进军海外市场。”郑凡问:“那k城的房价肯定要降了?”黄杉说:“不会降,而是升值空间不大。不过,k城属二线城市,上涨空间不会小,我们集团对这里不感兴趣。”

        晚餐吃得简单而马虎,大家全部的兴奋点都集中在黄杉的高谈阔论和指点江山上,大家对他身边的女人充满了疑问,比如年龄几何,那么多钱从哪来的,怎么又成了黄杉的女朋友,美国的博士怎么穿戴得那么物质而庸俗,看上去的矜持与无知又是那么接近,但没有一个人说出这些疑惑,然而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女人应该在三十七八岁左右,比黄杉大十岁是没问题的,黄杉钻进这个显然曾经沧海的女人怀抱,让各位同学吞进肚里的西餐和啤酒很不是滋味,他们在五星级的酒店里丢失了面子。

        回到出租屋后,韦丽有些泄气地对郑凡说:“黄杉说医改让人看不起病,教改让人上不起学,房改让人住不起房,简直太可怕了。我觉得,房子还是应该现在就买上。”

        郑凡说:“你别听他乱说,他整天往资本主义国家乱跑,总是看不惯我们社会主义。天知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

        郑凡他们当然不知道,黄杉身边的莉莉是温州一个珠宝商的遗孀,珠宝商在跟他小情妇去马尔代夫度假时,飞机失事一头栽进了大海,温州珠宝商留下几个亿的家产给了莉莉,而三十七岁的莉莉以前是温州夜总会的一位吧女,她继承了珠宝商的遗产和风流品质,与黄杉在网上一见钟情。

        13

        暑期里的郑凡在一家外语培训学校、一家中学生精英培训学校和一家公务员考前培训班代课,每晚都有课,双休日是全天上课,每周二十六节课的工作量,是中学正式老师的两倍。想到拼一周能拼来三百多块钱,郑凡心中的那种以苦为乐、以累为荣的豪情油然而生。只是晚上回到出租屋往床上一躺时,他才发觉自己的身子像是被拆散了的一堆零件,根本拼不出一个活人来。韦丽等到了半夜才等回了郑凡,睡觉的时候就暗示性地扳了扳他的肩。可郑凡生硬地说了一句:“我太累了!”话音未落,人竟睡着了。韦丽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图像乱晃的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爱情电视剧,剧中男女主人公恩爱得在草地上毫无顾忌地嘴对嘴地啃了起来,韦丽一按遥控器,屏幕上那对快活男女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韦丽在蜂窝煤炉上熬好了稀饭,吃饭的时候,韦丽不无嘲讽地奚落着郑凡:“你现在一个月兼职挣一千多,刚好够百安居去年到今年涨一平方米的钱,假如我们要买一个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你得拼死拼活地白干上七年。郑凡,你知道吗?自从我们拿证后,我就没进过一次网吧,也没看过一次电影。”郑凡将碗里的稀饭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我也一样。”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重创,“韦丽,我是没本事,可我一直在努力,等买了房子,办了体面的婚礼,我会给你买一部电脑,让你坐在家里上网,房间里还要装上空调,上网累了,我就陪你去看电影。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然而,这一天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了,到年底的时候,百安居三期的房价又涨了,六千四一平方米,降价的传言最终破灭。郑凡和韦丽的九万多块钱,眼下只够六十多平方米的首付了。韦丽说:“我们再借一些钱,赶紧买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不然到明年,只能买五十平方米了。”

        神经钻入死胡同的郑凡顽固地做出自己最愚蠢的判断:“不买。我就不信,房价能不降!这么低的收入,偷也偷不到那么多钱。”韦丽急了:“你凭什么说房价一定要降?上次要是买了,这会儿都赚了。”

        为了坚定自己毫无道理的降价判断,后来郑凡悄悄地给黄杉打了一个电话:“你说中国的房价已经没有上涨的空间,可为什么又涨了呢?”黄杉在电话里说:“中国特色就是房价看起来不会涨了,但它偏偏还要涨。我在阿联酋呢,回国我们再聊这事吧!”挂了。郑凡一时没了主意,他交会刊的时候问悦悦,房价会不会下跌,悦悦说:“我是卖房子的,房价即使要跌,我也得说要涨。这不,维也纳森林已经涨到一万三了。”

        坐飞机的人都知道,明知飞机不会掉下去,但每次起飞前空姐都要演示怎么戴氧气罩、怎么从紧急出口逃生。郑凡买房跟坐飞机有点类似,郑凡在四处咨询和跑遍了k城新建楼盘后,他内心已经觉得降价很渺茫,可他还是抱着一丝飞机失事般的概率妄想,期待着降价。他决定不买的理由居然是,为什么我能买九十平方米房子的钱,不到两年就只能买六十几平方米了?他不甘心。

        可韦丽已经失去了耐心:“你以后不要再喊我去看房子了,我不想去售楼中心做一名游客,那里不是旅游目的地。”

        郑凡无言以对,他望着屋内的墙壁发呆。墙上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已经陈旧,且落满了灰尘。

        这一年年底的时候,郑凡在冬天的风里出没,破旧的自行车总是在半路上掉链子,没心思上链条时,他就推着车一个人在寒夜里踽踽独行,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夜色里的一粒灰尘,存在与消失对这个夜晚来说毫无意义。郑凡想到这,一股悲凉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想去找舒怀聊聊,可舒怀自从和悦悦分手后,人变得更加颓废和没落,经常抱着酒瓶进入梦乡。正如韦丽所说的那样,舒怀是有房子,那不过是一口活棺材而已。

        郑凡想不通的时候,就通过拼命干活来转移心里的不安和惶恐,赵恒请郑凡喝过两次酒,就又接下了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赵恒让他参与江淮小姐选美大赛的组织策划工作,还有明年夏天全省青年歌手大奖赛筹备工作。赵恒说:“韦丽要是再反对你过来兼职,干脆就把她休掉,今明两年我们都泡在美女堆里,随便挑一个也比收银员强。”郑凡说:“韦丽跟我受了那么多苦,哪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了?”

        郑凡回来后跟韦丽说现在帮江淮传播公司干策划,再也不用编写小广告传单了,他说,自己想多挣一些钱,哪怕房价只降一毛,马上就买。韦丽对郑凡提房子的事已不再感兴趣,她觉得这是一个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好占小便宜、缺少大局观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读过书的农民。虽然韦丽对郑凡很失望,但她还是不愿过度伤害郑凡,于是就不冷不热地说:“你是家里的男人,你怎么想就怎么做。”晚上,郑凡想讨好韦丽,就在被窝里轻轻地扳韦丽的腰。韦丽脊梁对着郑凡,轻轻地说:“冷,被窝里漏风。”扫兴的郑凡看着屋里永远也关不严的窗子,凛冽的寒风正乘虚而入,钉在窗子上的塑料布哗哗作响。

        郑凡给父亲打电话说春节回不去了,单位里要加班,其实是赵恒的公司里要加班,春节期间要在几个社区搞“汽车进万家”促销宣传活动,赵恒说春节六天加班费给郑凡一千二,郑凡想着回家过年最少要花一千二,这样一反一复就是两千四,郑凡满口答应。

        腊月初十那天,邻庄周天保和儿子来k城找到郑凡,周天保说女儿到广东卖淫后,气得肝疼,最近扛不住了,想请郑凡帮他找一家医院看病。郑凡毫不犹豫地就带着周天保父子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他想自己没能帮人家在省里和中央打上招呼救出女儿,帮着找医院看病还是能做到的。赵恒很仗义,说他小舅子在市一院,一个电话过去,郑凡没费周折就把周天保安排住进了医院。三天后,周天保儿子哭着给郑凡打来电话:“郑哥,不好了,我爸要死了!”

        郑凡赶到医院,赵恒小舅子告诉郑凡,周天保查出来是肝癌,必须立即动手术,时间一点不能拖了。郑凡问:“要多少钱?”赵恒小舅子说:“先交两万五千块钱做手术。”郑凡问周天保带了多少钱过来,周天保说:“总共带了五千块钱,我不想开刀,死掉算了。”周天保说自己死掉就像说日本鬼子死掉一样,说这话时,周天保异常平静。郑凡却急了:“四叔,你怎么能这样说话?生命只有一次,哪能轻易放弃?”周天保说:“家里没钱了,家里的猪和鸡都卖了,这些年找二丫,积蓄全花光了。”郑凡对赵恒小舅子说:“你赶紧安排手术,我回去拿钱!”说着转身就跑了。

        等到郑凡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交到医院后,郑凡这才想起没跟韦丽打一声招呼,他有些后悔自己操之过急,因为周天保家是无论如何也还不起这笔钱的,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周天保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室外的走廊里飘满了药味,窗外的阳光也像被药水浸泡过一样,冷而灰。

        周天保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腊月二十八父子俩出院回家过年,赵恒小舅子说年后再做几个疗程的化疗,前景应该不错。临行前,周天保带着儿子来向郑凡辞行。周天保和儿子看着郑凡还住在一间破房子里,很是诧异。周天保儿子泪流满面地拉着郑凡的手说:“郑哥,我过了年就去浙江打工,一年还你五千,四年全部还清,争取三年还清。郑哥你是我爸的救命恩人。”周天保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大侄子呀,好人会有好报的!”

        韦丽回老家过年了,郑凡一个人的春节有些凄凉,也有些壮烈,郑凡觉得是男人就应该有勇气接受这种残缺的生活。年三十晚上在赵恒的公司喝了点酒后,他没想得太多,回到出租屋倒头就睡。大年初一一早,他就跟公司的人一起开着几辆国产新车驶进了鞭炮声不绝于耳的社区。韦丽年三十晚上给郑凡打了一个电话,郑凡没听到,年初一看到未接电话后立即回拨了过去:“真对不起,昨晚喝了酒,睡着了,爸妈都还好吧?”韦丽有气无力地说:“都还好,爸妈说过年后他们一起去k城,想看看我们新买的房子。”郑凡迟疑了一会:“就说新房子还没装修好,让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韦丽在电话里生气了:“哪有新房子?大过年的,你让我当骗子,而且是骗我爸妈。”

        春节后,韦丽的爸妈没来,郑凡的爸妈来了。

        郑树只知道儿子没回来过年是因为工作忙,听周天保说儿子很仗义,比雷锋做得都好,一出手就拿了两万块钱手术费,可人却住在猪圈一样的房子里,而且桌上有一个镶了女孩子照片的镜框,门后面还挂了一件红色羽绒服。父亲郑树听得脑袋嗡嗡作响,他想了好几晚,都没能想明白,他觉得儿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于是对老伴说:“走,我们去k城,看看郑凡到底是怎么混的。”

        父母的到来让郑凡和韦丽都慌了手脚,郑凡只得如实向父母交代了事实真相。父亲郑树再也没有乡下时的神气与自豪了。在城中村一家小酒馆里,郑树喝着闷酒,声音很苍凉地说道:“韦丽这孩子这么好,配你绰绰有余,我没想到你没房子住,也没想到城里房子这么贵,你都拿证两年多了,不该瞒着父母。”郑凡给父亲倒满酒,他满脸愧疚地说:“爸,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韦丽。不是我想瞒你们,我是想买好了房子,筹够了钱能办个不寒碜的婚礼了,再跟你们说。可我没做到。”一旁的韦丽悄悄地抹起了眼泪,这个以前喜欢在网上冲浪且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注定了要在眼泪中长大和成熟,对她来说,这是人生必修课,而不是选修课。郑凡母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从家里带来的熟猪头肉,很不恰当地往韦丽嘴里塞,像哄孩子一样:“姑娘,吃一块吧!家里腌的,很香!”

        韦丽第二天以儿媳妇的身份,给二老一人买了一双皮棉鞋,郑凡母亲给韦丽送了一副银锁挂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银锁上勾勒着“多子多福”四个字。郑凡和韦丽将父母送往长途汽车站后,临上车前父亲对郑凡说:“周天保那钱我得催他还……”郑凡连忙打断父亲的话:“爸,你以后不要再把你儿子说得神通广大了,你已经看到了,你儿子就这么大本事,不要说省里、中央里的事,就是城中村出租屋的小事都搞不定。”

        回来的路上,郑凡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他对车后架上的韦丽说:“我爸妈对你很满意,他们说你长得好看。”韦丽不咸不淡地说一句:“好看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子住。”

        冬天的阳光软弱无力,郑凡骑着一辆老爷车,负重前行。路上的行人对一头大汗的郑凡麻木不仁。

        14

        舒怀精神上早就出现了问题,郑凡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但他连自己都关心不了,所以也就没多问,直到舒怀把人捅死了,他才后悔自己的粗心和自私。在k城,黄杉跟温州富婆远走高飞了,信访办师兄老蒋不是一届的,举目无亲的舒怀真正的同学只有郑凡。

        舒怀父亲在乡下废砖窑偷偷生产鞭炮有些年头了,正是靠这种冒险才挣了钱给舒怀买房,然而春节期间鞭炮作坊爆炸,当场炸死两个雇工,舒怀父亲被抓了进去,倾家荡产不说,还被判了八年徒刑。舒怀总觉得父亲是为给他买房子而身陷牢狱之灾的,所以他的酒喝得更凶了,越喝痛苦越加剧,无处诉说的舒怀春节后曾给郑凡打过一次电话,在电话里欲言又止。当时郑凡正在印刷厂忙着校对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应付了两句,匆匆挂了。父亲入狱,女友背叛,工作不如意,这些人生的毒药在长期蒸煮发酵后终于恶性发作了。一个周末的午后,平时根本不吃水果的舒怀鬼使神差一样,突然想吃水果,于是下楼了。那位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称了舒怀挑的四个苹果,说是一斤四两,回来后舒怀用弹簧秤一称,少了二两,气冲冲直奔楼下。春末夏初,天热,舒怀跟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火气都很大,由争吵到推搡,越闹越凶。中午刚喝过两瓶啤酒的舒怀从口袋里掏出本来准备削水果的刀子,往前一捅,人死了。

        舒怀是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的,他是揣着刀子下楼的,也就是说杀人是有预谋的。更为糟糕的是,卖水果的摊主并没有扣秤,警方重新过磅,四个苹果足足一斤四两,是舒怀的弹簧秤不准,才少二两。

        郑凡要韦丽陪他一起去看守所看望舒怀,韦丽说:“你整天忙着挣钱,平时对舒怀那么冷漠,现在去看望有什么用?”

        郑凡没有争辩,他约悦悦一起去看舒怀,悦悦说她已经去过了,她正在帮舒怀找律师,说想改判为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罪:“要判死刑的话,就太重了,郝总也在帮忙想办法。”悦悦在电话里这样说着。郑凡说了声“谢谢”,就独自一人拎着水果去了看守所,想起刚到k城时舒怀为他接风的那个晚上,郑凡鼻子酸酸的。看守所里,剃了光头的舒怀表情很麻木,他手里攥着一个苹果,木木地说:“我不吃苹果,苹果会爆炸的,像我爸造的炸药。”整个人都不对劲。

        三年过去了,郑凡买房子的希望终于落空了,百安居的房子早卖完了,里面的二手房已经涨到七千二,三环以内的房子早就超过了每平方米一万,高档公寓直逼两万,网上有些不负责的段子说:刘翔速度是跑不过房价的。时至今日,郑凡再也不敢提买房的事了,韦丽的变化在于不提买房,也不提不买房,房子成了她和郑凡两人生活中的一道伤口,谁都不愿提及。这事到年底的时候,韦丽一天突然对郑凡说,她的一个小姐妹告诉她法院正在拍卖一批没收的房子,均价只有六千五:“有一套七十平方米的房子我们完全可以买下,再凑一凑,首付应该差不多。”郑凡首先想到的是周天保那两万没还过来,一旦韦丽知道了真不好交差。他好几次想对韦丽说,但没勇气,没买房子已经犯了错,而把买房子的钱借给了乡下邻居,则是错上加错。他倒不是担心韦丽不通情理,而是担心韦丽把他坐失买房良机的事拿出来再讲一遍,那是一种近乎凌迟的痛苦。郑凡说:“法院拍卖的房子是一次性付款,不存在首付和贷款的事。”韦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们去看看吧!”

        郑凡只好陪韦丽去了法院拍卖现场,郑凡问拍卖师可不可以分期付款,拍卖师很吃惊地看着郑凡:“跟法院打交道最好不要玩幽默。这些房子是罚没的赃物,必须一次性处理,法院不是房地产商。”韦丽问七十平方米的房子从哪没收来的,那位戴眼镜的拍卖师看韦丽长得很清秀,声音也就多了几分亲切:“你最好不要买,杀人犯住的凶宅,就为了二两苹果无辜地送了一条人命。你干脆买没收来的腐败分子的房子,不过那些房子没有小户型的,最小的也得一百多平方米。”郑凡和韦丽面面相觑,他们俩谁也没说话,拍卖会还没开始,他们就默默地转身走了。

        回来的路上已是中午时分,郑凡试探着对韦丽说:“反正房子也买不起了,我请你去吃肯德基吧!”韦丽说:“你要是同意今年春节我们去新马泰旅游,中午我就同意去吃肯德基。”

        郑凡又问了一句:“舒怀的房子为什么拿来拍卖?难道他回不来了?”

        韦丽说:“他把人杀死了,除了要负刑事责任,还得民事赔偿。今天我是下午班,得马上赶回去。你回城中村把电饭锅里的剩饭热一热,辣酱在床底下的纸板箱里。”

        望着韦丽远去的背影,郑凡能感受到韦丽对他的失望、无奈和冷淡。郑凡没有回城中村,他拎起自行车龙头,掉转头向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骑去——江淮小姐选美大赛决赛在即,决赛现场主持人串词第六稿下午要集体讨论。总撰稿郑凡心烦意乱,由于跟电视台合作,电视台那些穿着口袋很多的衣服的导演对郑凡撰的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赞助单位台词介绍不到位,一会又是选手介绍没有个性。郑凡有时觉得真不如像舒怀那样往牢里一待,一了百了。可这种消极心理只是片刻的情绪缓冲,调整好了后,又得一头扎进工作现场。虽然他离买房目标越来越远,但是只要这世界的房子还在建,他就必须为买房去玩命。

        眼看又到了年底,借出去的两万块钱周天保儿子并没有送来,郑凡又不好去要。一件盗窃案让两万块钱在韦丽那里穿了帮。圣诞节那天晚上郑凡在江淮小姐决赛现场忙到夜里十二点多才回家,韦丽下了夜班后跟几个小姐妹又上街去起哄赶热闹,回来时大约是夜里十二点半,他们前后脚回家发现出租屋窗子被撬了,屋里现金只有抽屉里的三十多块钱,要命的是床底下人造革箱子里的一个塑料袋也被偷走了,袋子里有他们的结婚证书和用来买房的几张存折,还有郑凡的学历、学位证书。韦丽在隆冬的深夜里边哭边跺着脚:“郑凡,还不赶紧去银行挂失,买房子的钱都被偷了,叫你买房你不买,这下全完了。”郑凡在韦丽的焦急中反而平静了下来,他对韦丽说:“小偷不知道密码,银行存折取不了钱的,只是结婚证被偷了,很麻烦。结婚证跟驾驶证、学生证不一样,遗失不补,学历证、学位证要了也没用。”

        第二天一早,本来说好了郑凡独自一人去银行挂失,可韦丽非要陪郑凡一起去:“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钱没了倒也罢,人没了可就惨了。”郑凡说:“我全取出来办到一张卡上,就在柜台里集中一下资金账户,不需要现金出柜台,没事的。”韦丽说:“我已经跟单位请过假了。”

        郑凡走向银行跟走向刑场是一样的心情,当他站在柜台前准备办理时,他无比绝望地对韦丽说:“对不起,我不是存心隐瞒,我是怕你担心。”

        知道真相的韦丽终于爆发了,她挣开郑凡乞求宽恕的手,使劲地抹着不争气的眼泪:“你骗你父母,骗我父母,还骗我,你就是一个骗子!”

        冲出银行大门的韦丽跑回城中村,收拾了几件衣裳,回单位宿舍去住了。郑凡给韦丽打了一天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接。郑凡给她发了三十多条信息解释,韦丽只回了一条信息:“结婚证已经被偷走了,我也该安静地走了!”

        夜已经深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郑凡以为是韦丽打来的,他从床上一个反弹坐了起来,接过电话,是悦悦打来的:“刚才郝总看了这期维也纳会刊的大样,发火了,你把郝总和王副省长握手的照片处理得太小了,郝总说用两个对开页打通发表,郝总让你马上过来。”

        郑凡翻身下床,连夜骑着自行车赶往十二公里外的维也纳森林总部。

        15

        郑凡跟拖着一条残腿的房东为装防盗门窗争了起来。郑凡说住在没有防盗门窗的屋子里太不安全,房东收房租就应该保证安全,房东说要装防盗门窗你自己掏钱装,郑凡说,这又不是我家的房子。争到最后房东和郑凡各让一步,房东花四百块钱焊一个防盗门,郑凡花两百八十块钱安装前后两个防盗窗。谈好了,大家情绪就有些放松了,房东问:“你家小韦呢?”郑凡说:“不安全,吓得回单位宿舍住了。”

        安装防盗窗的小伙子是乡下来的打工仔,他对郑凡跟残疾人房东争执很是不理解。打工仔对郑凡说:“人家残疾人跟我们乡下人差不多,社会弱势群体,听说你还是一个大知识分子,你跟他计较几百块钱,小气了。”

        郑凡对嘴上刚长了一圈胡子的乡下打工仔说:“兄弟,我也是乡下来的,当年我是抱着知识改变命运的念头闯出来的。可事实上呢,你当一天焊工挣一百块钱,我上一晚上课只挣四十块钱,我写一宿广告传单也就百把块钱。我要是有钱,要是能买得起房,我还住这地方吗?如今的读书人就是社会弱势群体。兄弟,我都三十了,可我拼死拼活就是挣不来一套房子的首付。”郑凡也不知怎么了,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想哭。

        乡下打工仔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大哥,你不要在我面前装穷,我不会跟你借钱的。这城里本来就不是我们乡下人待的地方,我在乡下楼房都盖好了。”

        郑凡的《黄梅戏民间艺术的都市化流变》一书已经通过了市社科基金评审,明年就可以公费出书了,而且所里准备让这本书冲击省社科成果奖,所长说要是能在省里获奖,所里最少也得要奖励五百块钱。郑凡在办公室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他给韦丽发了一个信息,告诉了她这件喜事,并说城中村的防盗窗也装好了。韦丽白天上班,不开机,晚上下班后也没回。郑凡急了,他骑着自行车赶到家乐福员工集体宿舍找韦丽,同宿舍员工说韦丽去网吧了,郑凡又找了附近的几个网吧,没找到。郑凡给韦丽又发了一条信息:“网上谨防上当受骗!”这既像是提醒,也像是吃醋,当然也可看作是调侃。后半夜的时候,韦丽回过来一条信息:“在网上受过骗的人,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郑凡看了这条信息,很灰心,他觉得,再怎么说,韦丽不该把他看成是骗子。这一晚,郑凡彻夜不眠,天亮时,他发过去一条信息:“如果你执意要把我判决成一个骗子,我同意离婚。”

        一连几天,韦丽没有回复这条短信。

        六十多岁的父亲是怀揣着三千块钱来k城的,他说这钱是今年在县城打工挣来的:“像我这么大年纪,没有木匠手艺,根本找不到活,在建筑工地当木模工,累是累一点,好歹能帮你挣些钱,凑凑买房子。”郑凡看着风吹日晒的父亲的脸像一张枯树皮,粗糙的手像蛇皮一样开裂,郑凡一句话都没说,他走过去,将墙上的那幅“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标语撕了下来。父亲怔怔地说:“你这是干吗?”郑凡说:“时间太长了,又脏又旧。”

        父亲说周天保家的钱今年是还不上了,老周又去住院了,估计熬不过明年,后年差不多能还钱了。郑凡说:“还不还都没意义,反正也买不了房子。”父亲说:“今年过年把韦丽带回老家,摆几桌,请乡亲乡邻们庆贺一下,算是办个婚礼。你都三十了。韦丽呢?怎么没见她回来?”说这话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郑凡说:“她单位加班,今晚不回来了。”

        父亲第二天回老家前,问郑凡哪一天回去过年,郑凡说:“现在说不准,全省青年歌手大赛很忙,也许回不去。”汽车发动了,他把三千块钱从车窗里塞进父亲的怀里:“我有钱,你带回去花,不要再去县城工地打工了。”父亲没说话,他从车里将塑料袋包着的三千块钱,用力砸回来,砸在郑凡的脸上。郑凡觉得像是父亲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年关将近,过不了年的小偷、强盗、乞丐、破产者、流浪汉都急了,进入腊月,倾巢出动。出租屋虽然装了防盗门窗,郑凡还是有些不放心,父亲送给他买房子的三千块钱要是被偷了,等于偷去了六十多岁父亲大半年的辛苦和血汗。郑凡好不容易抽了空,决定将钱存到银行去。年底,街上人很多,好像买年货不要钱似的,郑凡是在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被小偷的手伸进了棉袄的口袋里。当时他双手扶着自行车龙头,眼睛盯住红绿灯,看到小偷攥着塑料袋拔腿就跑时,他才意识到被偷了:“抓小偷!”郑凡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没有人多管闲事,小偷从一堆人群中仓皇逃走。

        郑凡骑着自行车穷追不舍,路上的行人很好奇地看着,连打110的人都没有。驻足观看的人说:“估计这两个小年轻为争女网友而飙上了!”

        在转过两条大马路后两人钻进了一条堆着沙石小巷里,小巷里正在改造下水道,再往前,就是死胡同。小偷已经累得跑不动了,郑凡扔了自行车扑了上去,小偷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向郑凡,想郑凡放他一马。郑凡没有捡钱,而是发了疯似的直扑过去,他飞起一脚,小偷弱不禁风地一个踉跄,跌倒在堆着碎石的路牙子上,后脑勺鲜血直流,手上也被石块撕得血肉模糊。小偷喘着气,声音微弱地说:“大哥,我三天没吃饭了,我要死了,求求你把我送到医院去。”

        本来气得发抖的郑凡看着年轻的小偷,眉清目秀,身材单薄,年龄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惯偷。郑凡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也没多想,立即上前拉起小偷,扶到车后架上:“坐好,抓牢车座,市一院就在前面,咬着牙坚持一会!”

        送医院急救室时,遇到了赵恒小舅子,问郑凡怎么来了,郑凡说了原委,赵恒小舅子很吃惊:“送医院干吗?还不赶紧报警!”郑凡说:“他跑不了的,伤得很重,后脑勺开花了。”

        急救室里,医生说要立即手术,让郑凡立即去交钱。郑凡说:“他是小偷,偷我钱,在被追的路上受伤的,我送过来已经够不错的,怎么还要我交钱?”年轻的小偷躺在担架上,声音微弱地对郑凡说:“大哥,你帮我垫上钱,我以后会还你的。”说着就一头昏死了过去。

        医生很怀疑地看着郑凡,不太相信他们之间是小偷与被偷者的关系。医生对郑凡说:“你们是道上的朋友,救还是不救,你说一句!”郑凡从身上掏出塑料袋包着的钱,对医生说:“我有的是钱,你们赶紧抢救,我现在就去交!”

        郑凡交了两千块钱住院费,小偷后脑勺清瘀后很快就醒了过来。当晚,郑凡来医院时带来了两个面包和一袋牛奶,小偷没一分钟就吞咽了个精光,面包两口吃一个,牛奶一口气喝完。吃完后,小偷哭了,本来准备教训小偷一通的郑凡,听完后,不说话了。

        小偷是乡下考上商专营销专业的学生,今年夏天毕业,找了几个月工作,除了散发传单挣点零钱填饱肚子,就没干过正式工作,后来被骗进传销组织,接着就骗了自己父亲一头猪的钱,从传销窝点逃出来后,找工作没找着,人住在地下通道里,饿了三天没吃一口饭,一时糊涂就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将手错误地伸进了郑凡鼓鼓囊囊的棉袄口袋,技术不精,伸手即被捉。小偷从怀里掏出两个红本本,一个是商专毕业证,一个是学校优秀共青团员证书:“大哥,我对不起你,我犯下的错,是一个共青团员的耻辱。”郑凡没说话,他想起当年研究生毕业时在上海找工作时,一次身无分文后,他们三个同学相互掩护着逃了公共汽车票。于是郑凡对小偷说:“其他都不说了,你安心养伤吧!”长相俊朗的小偷眼里噙着泪水:“大哥,你是好人,钱我一定会还你的。”郑凡丢了五十块钱和一个手机号码给小偷:“这些天我太忙,医生说十天左右就可出院了,到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医院结账。”

        黄杉带着他的温州富婆回来过年了,他们还是住在希尔顿酒店,四天后,多年没见的同学秦天正好从北京来k城视察工作,他是中石油的一个处长,k城石油公司安排秦天也住进了希尔顿:“找同学聚聚吧!”秦天对黄杉说。

        黄杉没打通舒怀的电话,后来终于联系上了郑凡。

        还是在希尔顿西餐厅,郑凡问黄杉这次回k城是不是投资房地产的,黄杉说在中国炒房都是小户们干的,他说在韩国济州岛的房子都快挣一千万了,迪拜塔炒楼花就挣了两千万:“在国内能挣到吗?”黄杉对郑凡愚蠢的提问不屑一顾。听说舒怀出事的消息后,黄杉和秦天都感到很惋惜。秦天若有所思地说:“真没想到舒怀会杀人。当年在大学时,操场上放史泰龙的电影《第一滴血》的时候,他老是捂着眼睛,不敢看。有一段时间,宿舍里给他起了个‘大姑娘’的外号。”黄杉将一杯啤酒灌进喉咙里:“这年头,书呆子是没出路的,宁愿赌,也不能等,等意味着坐以待毙。郑凡虽然没赌来房子,但赌来了一个不要房子的老婆,就是赢家。”

        黄杉说自己跟莉莉已经正式拿过证了,明天中午在富豪大酒楼摆婚宴,宴请当年报社的同事,还有一些k城关系密切的朋友:“以前我的野模女友,还有悦悦、郝总,我都邀请了,他们都过来,郑凡,你跟韦丽一起来,给我捧捧场!”秦天说:“k城石油公司的宴请我也推掉了,大家热闹热闹。”

        直到此时,郑凡才告诉他们,年前要枪毙一批犯人迎新春,舒怀明天上午执行死刑:“黄杉,对不起,你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明天我要去给舒怀收尸。”

        黄杉很惊愕地看着郑凡:“真出鬼了,舒怀死刑的日子跟我婚宴在同一天,你咋不早说?”郑凡说:“你请柬都发出了,早说也来不及改了。秦天,我们跟黄杉都是老同学,不会见外的,你明天跟我一道去,行不行?”

        秦天沉思了一会,问:“舒怀家里人呢?”郑凡说:“他爸私自造鞭炮,炸死了人,坐牢去了,悦悦跟郝总好上了。”

        秦天像喝药似的很困难地将杯底的啤酒喝下去,温暖的灯光照耀着他没有温度的脸,他放下杯子:“郑凡,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就不去了,我让k城石油公司派一辆豪华车过去,将舒怀的骨灰接回来,再送回他老家去。”

        16

        最近这段日子,赵恒对郑凡很有意见,青年歌手大赛的策划方案电视台好不容易通过,可赞助商不认可,要修改,老是找不到人。“你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赵恒问。“心里烦。”郑凡回答。

        舒怀上午十点执行枪决,警方通知中午十二点半可去火葬场签字领走骨灰。其实舒怀的一个叔叔昨天就已抵达k城,郑凡主要是不想参加黄杉的婚礼,他想到火葬场最后跟舒怀告别一下。

        一早小偷就打来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出院,请大哥过来把手续办一下。”郑凡说:“不是明天出院的吗?怎么提前了?”小偷说已经好了,早出院早点回家过年。郑凡觉得办手续很快,不影响为舒怀送行,于是就蹬着自行车去了市一院。

        郑凡是在医院交费窗口前被公安铐上的。

        小偷同病房的病友知道了小偷的身份后,担心身边的财物被偷,就打电话报了警。警方一早迅速控制了小偷,小偷交代了偷窃郑凡的经过,警方根本就不相信,哪有被偷者自己掏钱把小偷送进医院的?警方认为他们肯定是一伙的。于是警方就让小偷给郑凡打了一个“钓鱼”的电话,很轻松地把郑凡钓上了钩。

        警方带走小偷和郑凡的时候,正下夜班的赵恒小舅子看到了,他立即给赵恒打了电话:“不好了,郑凡被警察带走了!”

        赵恒给韦丽打电话,不通,于是他开车直奔家乐福超市,他从收银台前将韦丽拽出来:“究竟怎么了?郑凡怎么被警察抓走了?”

        韦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确认了这一消息后,当场就哇哇大哭起来,同事们很惶恐地看着韦丽,也不知该怎么劝她:“赶紧去公安局,看看出了什么事。”韦丽指着赵恒声泪俱下地斥责着:“我早就叫他不要跟你混,他偏不听,都是你害的!”

        赵恒开车带韦丽去公安局,路上,赵恒一脸无辜地说:“韦丽,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一直都是守法经营的。我敢保证,郑凡这次出事与我们公司肯定毫不相干。”

        警方在了解了郑凡的身份后,当然不相信他是小偷的同伙,所以还给他倒了一杯水。两位一开始很凶的警察和颜悦色地说:“郑老师,完全误会了。不过,我们公安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请你把小偷偷你钱包的过程说一下!”

        郑凡说:“没有呀,他没偷我钱。他要是偷我钱,我怎么会放过他,还把他送医院呢?”

        警察觉得这事确实有些蹊跷,于是很困惑地问:“可小偷自己都承认了。”

        郑凡故作轻松地说:“年轻,没见过你们这阵势,吓昏了,乱说一气。你想,他大专毕业,还是学校的优秀团员,好歹也算读过书的人,小知识分子也该算吧?”

        警察继续着心里的疑问:“你平白无故地花钱给他住院?”

        郑凡说:“他没找到工作,饿昏了一头栽倒在路牙子上,我见了,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当年找工作跟他一样辛酸,同病相怜。”

        赵恒和韦丽赶到公安局时,郑凡正从公安局院子里往外走,两个多月没见面的韦丽一下子扑过去,一句话不说,抱住他就失声大哭了起来。郑凡感到韦丽全身的抽搐和痉挛,郑凡抹着韦丽的眼泪,说:“一点小误会,没事了,都过去了!”

        赵恒说中午要请郑凡、韦丽吃饭,说是给郑凡压惊,郑凡说他要立即赶到火葬场去给舒怀送行。郑凡问韦丽:“一起去吗?”韦丽点点头。

        到了火葬场,刚好十二点半,郑凡问:“舒怀的骨灰呢?”炉前工一脸麻木不仁地说:“你是说那个杀人犯的骨灰吗?十分钟前被一个矮个小老头领走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的郑凡和韦丽都不想吃饭,韦丽说:“要不我们出去吃吧!你喜欢吃什么?”

        郑凡倒在床上:“韦丽,我太累了,我现在只想睡觉,想一觉睡到自然醒。一人泡一碗方便面凑合一顿吧!”

        韦丽泡方便面的时候,忽然看到墙上的标语不见了,她问郑凡:“标语口号呢?”

        郑凡已经睡着了。

        这天夜里,郑凡做了一个梦,一个比维也纳森林还要漂亮的楼盘,小桥流水,绿树成荫,仿佛人间仙境,一位穿白衬衫打着领带的小伙子带着他和韦丽边看边说着:“你们的房子在21幢1808室,精装修的,进去就住。我们这个楼盘不是k城第一,而是全世界第一。”

        郑凡接过新房钥匙的时候,才发现,售楼处的帅小伙是他送进医院急救的小偷。